对儿童文学,周作人怎么说(上)
1934年,虚岁50的周作人写过一篇短短的《自述》,其中强调:“如不懂茀洛伊特派的儿童心理,批评他的思想态度,无论怎么说法,全无是处,全是徒劳。”他所指的,主要是从弗洛伊德心理学中衍化出来的蔼理斯的儿童本位学说,周作人受其影响甚大,而在这里,他几乎将此看成自己一生事业的重心了。在写于此前的《〈发须爪〉序》中,他说了自己对神话几近天然的爱好,又说:“我有时想读一篇牧歌,有时想知道蜘蛛的结婚,实在就只是在圈子里乱走……”看得出他的学术探讨中充满了童心的驱动。到了生命的最后几年,他反复抄写的也是一部关于儿童生活的未刊诗稿:《儿童杂事诗》。
周作人对儿童学与儿童文学的研究发萌于1906年,当时他到日本留学,“得到高岛平三郎编的《歌咏儿童的文学》及所著《儿童研究》……其时儿童学在日本也刚开始发展”(见《知堂回想录》)。他在这方面的大量写作始于1912年,他的轰动“五四”新文坛的代表作《人的文学》,也突出了妇女问题与儿童问题。1920年,应邀在孔德学校作题为《儿童的文学》的讲演时,他正式探讨了中国儿童文学的命名。
周作人是中国最早引进安徒生作品的人,是最早在中国全面系统倡导儿童文学的人,也是最早投身于儿童文学研究及批评(包括儿童文学翻译的批评)的实践者。“五四”以后中国儿童文学的产生与发展,与他的理论批评大有关系。
然而他又是个特殊的理论家,他没有理论专著(《儿童文学小论》也只是一本批评与论文的合集),他的所有创见都在散文随笔中(其论文严格说也还是“美文”),这一点与鲁迅十分相像。所以要找出他的理论构架,必须在大量文章中寻觅,这不同于读那些框架谨严的论著,但因文章好,读来另有一番乐趣。
“国民性”批判
周作人作儿童文学研究,其最初的根本动力还是“国民性”批判。
在写于1912年的《儿童问题之初解》中,他说到,成人对儿童的感情可有三个层次:“初主实际,次为审美,终于研究”。中国只存在动物性的畜养(即第一层);根本还不存在“儿童研究之学”(即第三层);至于第二层,“即诗歌艺术,有表扬儿童之美者,且不可多得”,这就指出了中国此前还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儿童文学的事实。在《安得森的〈十之九〉》中,他揭出了中国翻译界(其实也是思想界)的一个大问题:“‘有自己无别人’,抱定老本领旧思想……把外国异教的著作,都变作班马文章、孔孟道德。”这是我们“国民性”的一个大弊端,至今未能除尽。而在《人的文学》中,他结合欧洲的“人的发现”,尤其是自19世纪出现的“女人与小儿的发见”,比照说:“中国讲到这类问题,却须从头做起,人的问题,从来未经解决,女人小儿更不必说了。”写于1923年的《儿童的书》则更为严厉地批评道:“中国还未曾发现了儿童——其实连个人与女子也还未发见,所以真的为儿童的文学自然也没有……”到1931年,他在《体罚》中又说:“在西洋有一个时候把儿童当作‘小魔鬼’,种种的想设法克服他,中国则自古至今将人都当魔鬼看,不知闹到何时才肯罢休。”
周作人的“国民性”批判深入到了儿童文学的理论层面,涉及了许多实质性的理论问题。如《读〈各省童谣集〉》中,他针对每首儿歌后面被加上了穿凿附会的政治性训诫性的“注云”,悲愤地说:“大抵‘教育家’的头脑容易填满格式,成为呆板的,对于一切事物不能自然的看去,必定要牵强的加上一层做作,这种情形在议论或著作儿童文学的教育家里很明白的可以看出来。”这话是针对当时的评论和创作界而言,他认为旧有的“国民性”在“新教育家”身上又延续了。周作人又说,“中国家庭旧教育”不能理解儿童,只能培养出一大班“少年老成”、“早熟半僵”的果子,他对这种“一首歌谣也还不让好好的唱,一定要撒上什么应爱国保种的胡椒末”的做法反感之至。写于1930年的《论八股文》,则提出了“中国的奴隶性”的问题:“几千年来的专制养成很顽固的服从与模仿根性,结果是弄得自己没有思想,没有话说,非等候上头的吩咐不能有所行动……八股文就是这个现象的代表”。这里牵涉到学生作文,却也关系到儿童文学的创作与批评。
周作人的批判常能抓住国人只注重实用、实利的弊端。在童书出版上,这体现为:要么为某派政治服务,要么为商家谋利服务,所谓“为儿童”只是幌子而已。在《〈长之文学论文集〉跋》中,他说:“教育家不把儿童看在眼里,但是书店却把他们看在眼里的。”书商大出粗制滥造的童书以赚钱,这情景与今日无异。又说:“中国学者中没有注意儿童研究的,文人自然也同样不会注意,结果是儿童文学也是一大堆的虚空,没有什么好书,更没有什么好画。在日本这情形便很不相同,学者文人都来给儿童写作或编述……可惜中国没有这种画家,一个也没有。”这说得非常痛心。近80年了,现在这种情形是否改变?在《谈中小学》一文中他又说:“现在中小学生的生活是很不幸的一种生活……一天八点十点的功课,晚上做各种宿题几十道,写大字几张小字几百,抄读本,作日记……也不管小孩是几岁,身体如何,晚上要睡几个钟头”;“我想这种教育似乎是从便宜坊的填鸭学来的,不过鸭是填好了就预备烤了吃的……人当然有点不同吧,填似可不必,也恐怕禁不起填”。这是在说过去,还是在说现在?这是周作人1935年的文章,现在看来,“国民性”批判的任务似乎并未完成。
“儿童本位论”
“儿童本位论”是周作人儿童文学理论的核心,它的基础则是一种由达尔文进化论推动的人类学理论——“复演说”。在写于1913年的《童话研究》与《童话略论》中,他已开始运用这一学说了:“……原人之文学,亦即儿童之文学,以个体发生与系统发生同序,故二者感情趣味约略相同。今以童话语儿童……使各期之儿童得保其自然之本相,按程而进,正蒙养之最要义也。”在《儿童研究导言》中,他更明确地说到,胎儿是生物史的复演,儿童期是人类史的复演。这样,“人类学”与“儿童学”也就合到一起了。以人类学研究原始童话,正可以理解今日之儿童;同理,在儿童文学中有些为成人不能解的内容,从人类学中可得到解释。他将这样的方法用于安徒生研究,得出结论说,安徒生的特色就在于“小儿一样的文章,同野蛮一般的思想”(《安得森的〈十之九〉》)。在《蛇郎》等古童话与古代歌谣研究中,他用的也是这一方法;在研究儿童游戏、儿童争斗、儿歌的作用、儿童玩具的意义以及种种儿童特征时,他也用这一方法。
以“复演说”研究“儿童学”,就看出儿童不同于成人之处,以及儿童在各个阶段的明显区别。“世俗不察,对于儿童久多误解,以为小儿者大人之具体而微者也,凡大人所能知能行者,小儿当无不能之,但其量差耳”(《儿童研究导言》)。对这种误解的警觉,其实就是欧洲19世纪“发现儿童”的要义所在。在这样的基础上,周作人提出“儿童本位论”,也就是顺理成章的事了。在1914年的《学校成绩展览会意见书》中,周作人明确提出:“故今对于征集成绩品之希望,在于保存本真,以儿童为本位,而本会审查之标准,即依此而行之。”“以儿童为本位”的提法,过去往往认为是鲁迅在1919年的《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中最早提出的,在鲁迅说了“幼者本位”、“以孩子为本位”后,周作人才接过去的,看来这并不确实。也有将“儿童本位论”与杜威来中国后迅速传开的“儿童中心说”混为一谈,认为是杜威影响的产物,这也同样不准确。杜威来华也是1919年的事,而周作人的“儿童本位论”更强调懂得并适应不同年龄段的不同需求,并非简单地以儿童为中心。如这份《意见书》中,他即强调:“勉在体会儿童之知能,予以相当之赏识。如稚儿之涂鸦与童子之临帖,工拙有殊,而应其年龄之限制,各致其志,各尽其力,则无不同”,“世俗或以大人眼光评儿童制作,如近来评儿童艺术展览会者……于各期幼儿优秀之作未有论道,斯乃面墙之见,本会之所欲勉为矫正者也”。也就是将更小的“稚儿”与已能临帖的“童子”区别开,要懂得他们“年龄之限制”,不能以大人的眼光评“各期幼儿”的创作,这便是“儿童本位论”的真义。
因为有“儿童本位论”,所以对“铁脚斑斑”、“脚驴斑斑”这类读不通的儿歌,就能找到正解,那时儿童正在学语阶段,先音节而后词语,“盖儿歌重在音节,多随韵接合,义不相贯……儿童闻之,但就一二名物,涉想成趣,自感愉悦”(《儿歌之研究》)。同样,那些“有意味的没有意思”的童话大受儿童欢迎,也是因为那时儿童正有空想的需要,应该有这样的童话予以满足(《〈阿丽思漫游奇境记〉》《儿童的书》等)。也因为有了“儿童本位论”,那种把儿童期只看做未来人生的准备阶段的习惯或理论,也就显示出了它的荒谬。在《儿童的文学》中,周作人说:“我以为顺应自然生活的各期——生长,成熟,老死,都是真正的生活。”所以,儿童各期都应受到充分重视,得到充分享受。
在写于1924年的《科学小说》中,周作人借用蔼理斯的话,说了三层意思:一、如儿童需要想象时读不到童话,这方面精神的生长将永久停顿;二、因为需要,儿童在读不到童话时会自己创造童话,但大抵造得很坏;三、随着少年的成长必将反对儿时的故事,所以荒唐的童话无害,而硬塞给他们的“科学小说”也不会有什么用处——除第三点讲得有点绝对外,前两点可说是极为重要的。
正是基于“儿童本位论”,当他看到违背儿童本性的政治教条被强行灌输,就忍无可忍。在《〈长之文学论文集〉跋》中,他说:“可怜人这东西本来总难免被吃的,我只希望人家不要把它从小就‘栈’起来,一点不让享受生物的权利,只关在黑暗中等候喂肥了好吃或卖钱……道学家恨不得夺去小孩手里的不倒翁而易以俎,军国主义者又想他们都玩小机关枪或大刀,在幼稚园也加上战争的训练,其他各派准此。”他表达了对国民党、日本军国主义及各种旧式教育的不满,但最为强烈不满的,却是文学家们竟也忘记了自己所曾鼓吹的“儿童本位论”。
(刘绪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