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文人探讨:"大师们"很有文化,但目的低级
在中国历史上,文人是一个令人肃然起敬的词,因为他们是道统、学统的承担者。屈原、颜真卿、文天祥、史可法……他们不仅为千秋万代留下了美丽篇章,更为我们留下了人格典范。
道统与学统不可分,读书与修养不可分,做事与做人不可分。正是这些对统一性的坚持,令人高山仰止。
然而,令人尴尬的是,在工具化的时代中,这一切都可以被背叛,太多的生花妙笔在为稻粱谋,文人们才华横溢,却偏偏在吹捧、炒作、媚俗、恶骂上下工夫。当大家都拒绝成为榜样,甚至刻意地背道而驰时,谁来为时代而担当,谁又来承托良知与价值?
但愿,这个盘点能引起更多的文人反省。大时代需要建设者,可我们的所作所为,是否匹配于时代的要求呢?
消解霸权成主题
云浩:今天找嘉映先生,想盘点一下当今知识分子群体的众生相。
陈嘉映:要说知识分子,我可能还能说点。
云浩:不知陈先生注意到没有,今年在文化的神坛上,消解霸权似乎成了主题。对于被神话的人,每个真正的知识分子都应该反对。但这个消解过程太戏剧性了,在文坛方面的争论,实在是太没必要了。但就演艺界来说,这个消解我是很认同的,觉得是件好事。一个演员,本身来自平民,却以冒充平民、揶揄平民为乐,你看他取笑的对象,不是残障人士,就是底层劳动者,等候这种幽默就是饮鸩止渴。
陈嘉映:这个你说得有道理,一些从底层上来的明星,却不记得回报他的原乡,而是一门心思往上爬,越往上爬,就越远离他的出发地。
不成熟的公知们
云浩:至于文坛的争论,我看最大的作用是暴露了当下公共知识分子不成熟的一面。真正有独立人格的知识分子应该是这样:在他红极一时的时候能提出不同见解,而在他落难、众声围攻的时候,应该站出来说句公道话。而今天似乎完全搞反了,很多人见风使舵,过去在鞍前马后逢迎的,往往现在追杀追得最欢。部分公共知识分子的表现,实在很难让人满意。
陈嘉映:这种现象也不是当下才有的,过去的很多事件,有的人一直就不太诚恳。
云浩:给我什么感觉呢?他们就像一群商人,总是站在利益的一边,偶像在的时候,他们跟着吆喝,偶像倒了,转身就走,找新的卖点,如果偶像只是晃了晃,最终没倒,他们又会聚拢过来。
倔强的质疑家们
云浩:质疑正成为当下最火爆的话题,出了好几个著名的质疑家,但我挺担心,他们是不会站在真理这一边的,他们仅仅是要打击惹过他们的人。
陈嘉映:我一个朋友就认识这么一位质疑家,他们很要好,他说他是个很倔的人,喜欢抬杠,至于说为什么抬杠,我倒觉得没那么复杂。
云浩:现在问题是,质疑家制造的都是疑案,看看那些分析就明白了,许多都是拿怀疑当证据,这个就很难说是符合逻辑的了,当然,被质疑者的问题也很多,把话说得太满了,没退路了,因为以往论战没输过,所以有点盛气凌人。
网民造出的神话
云浩:我们来谈谈韩寒吧,我一直在想,是谁给我们的文坛造就了这么一个神呢?我想,这一不会是父母造的,二也不会是商人们造的,而是网民造的,因为大家有太多声音、太多寄托,每个寄托化作一片龙鳞,贴出了这条当代“神龙”。其实,韩寒所做的,本是一个普通公民应该做的事,不受约束、思想自由、不站队、不跟任何人混。然而大家在工作、生活等压力之下,突然看见这么一个人,还能那么好地保持着原来的本性,自然就会当成是“神”了,所以说,什么时候我们不把正常的人神话了,大家才算真正归位了。
陈嘉映:我明白你的意思。
云浩:您也读过他的东西吗?
陈嘉映:熟人觉得我可能感兴趣的,发给过我几篇,我读,当然能读懂,又不艰深,但就这么读读而已,谈不上思想上有交流,韩寒本来也没打算写给我这辈人看。所以说思想的传承基本上是顺向的,不是逆向的。也可能跟我的阅读选择有点儿关系,我主要读对我有教益的东西,读我不知道的事儿。韩寒的东西可能不错,但很难说我能从中学到点什么。当然,即使没教益,如果话说得特别有意思,我偶尔也读,韩寒的东西有意思,但也说不上那么有意思。现在有意思的小东西很多,流传的那些段子,其中很多编得太精彩了。
无品的大师们
云浩:其实韩寒只是草根神话,现在也颇有几位主流神话。他们有文化,甚至也可以算成是大师,可网民却不太买账。举个特别极端的例子吧,比如康生,书法比现在的一些书法家好得不是一两个档次,我那天看了一个他的左笔,有金农的那种金石味儿,而且写得是那么飘逸,可这个人内心却那么邪恶。今天很多所谓“大师”很有文化,但他所有作为都围绕着一个低级庸俗的目的,结果走向了文化的背面。
陈嘉映:当代知识界的确有问题,都看着自己的利益,很多人确实在逐渐堕落。
云浩:这些人了解人世间的一切阴霾,并且他本人就是阴霾的一个中坚分子,甚至是构成这个阴霾的一个很重要的力量,你无法把一个沟里的人推到沟里,你无法让一个地狱中的人去下地狱,对吧?所以他们无往而不胜。
当代知识人的画卷
云浩:至于其他知识分子,盘点他们是件有趣的事。一有风吹草动,他们就会用不同方式呈现出来。第一种,是寂寞太久,找个机会出头,内心还算善良,有恻隐之心,风头出够了,知道得饶人处且饶人;第二种,先把自己的身体公共了,同时幻想着自己的思想也被公共了,但遗憾的是,有身体没思想;第三种,逮谁骂谁,遗憾的是,总是晚半拍,有点打秋风的意思;第四种,有点像食腐动物,看见谁被彻底打倒了,赶紧站队过来吃人血馒头,他们都快成时代的风向标了,只要反对谁,谁就一定是好人。
陈嘉映:你对这事好了解呀,我上次和你聊过一次,然后我就一直应付各种讲座,你还在这个话题里面?
云浩:我觉得有必要梳理一下当代的知识人,因为有时候他们更可怕,一旦开始做坏事,他会借鉴各种知识,用知识武装起来。按道理,知识人应该站在公共立场上,有自我独立思考,如果他们恰好成了见风使舵的一帮,他关心的不是对与错,而是自己的粉丝有没有增加,这就很危险了。自从“粉丝”这个殖民化的词语诞生以来,注定了这些“求粉”的头脑中还是殖民的思维,所谓的话语权就可以让他们不顾是非。
粉丝时代需要纯真
云浩:我总是觉得,今天知识人的退化,与文字的衰退有关。
陈嘉映:这个时代的文字已经不是那么特别重要了,和我们传统的那个社会比,那时文字几乎是第一位的,考试不考辩论,不考演说,就考写,包括字儿写得好不好。诗词写得好,皇帝就提拔你重用你,更严肃的人呢,文章千古事,即使同时代人不懂你,你还可以藏之名山付诸后人。今天谁还这么想?文章写出来,一个月没什么读者,再也不会有读者了,新东西早就铺天盖地了。跟传统时代比,现在文字没那么重要。
云浩:韩寒这一代人和我们的不同之处在于,我们尽可能让文章接近真理,或者写得更深一点,韩寒正好相反,他努力写浅,因为深了,后边千万粉丝立马儿就没了。
陈嘉映:韩寒的东西我读得不多,但读,让我挺喜欢这个年轻人。现在知识界不少人只顾蝇营狗苟,有社会关怀的人并不多,这些人,往往只问立场,情绪化,发表的是些极端言论,说不出什么道理。相比之下,倒是韩寒这样的年轻人强得多。
云浩:没错,他在某种意义上保持着纯真,在这个“粉丝”时代,特别珍贵。 云浩/整理
少年多血性,爱看水浒传。青年正多情,红楼放枕边。中年看三国,江湖渐看淡。老年不读书,扛竹归南山。
本栏目特约主持人:云浩
本期嘉宾:陈嘉映(哲学家、翻译家,上海华东师范大学终身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