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人不再看好“新概念” 代笔、套题不乏其人
第三届新概念作文大赛一等奖得主张悦然
第三、第四届新概念作文大赛一等奖得主郭敬明
年初开始闹腾的“方舟子、韩寒之争”,各路角色轮番登场,至今仍未尘埃落定,成为龙年开始最热门的文化事件。其间,新概念作文大赛也被卷入舆论的漩涡,成为争议的焦点。已经走过14年的新概念作文大赛,曾经红极一时,近几年归于平淡,这次回到公众视野,却已成为被质疑的对象。如今,厘清它的来龙去脉及其文化意义,也许正是时候。
对中学应试作文的一种反叛
在今天读者的眼里,创办新概念作文大赛的《萌芽》是一份面向大中学生的文学杂志,校园气息浓郁。其实,这份隶属于上海市作协的杂志资格很老,创刊于1956年,面向青年文学爱好者,跟《青年文学》的定位完全一致。到了上世纪90年代中期,文学期刊普遍走下坡路,《萌芽》的销售量也跌到一万多份。
时任杂志主编的赵长天,不得不考虑开发新的市场。于是,为了求生存,编委会决定改变编辑方针,选用更多适合中学生看的作品。赵长天开始跑各个中学,请老师们推荐优秀作文。孰料,所谓的“优秀作文”,基本上是“考试范文”,空洞无味,几乎没有一篇能为刊物所用。而一心只为高考的中学生,对与高考无关的作文比赛也没有多大兴趣。
这反倒给赵长天带来了灵感:《萌芽》举办作文比赛,需要找大学合作。这时,大学老师对中学语文教学很有意见,很希望通过别的方式发掘人才。这样一来,赵长天和复旦大学、北京大学等高校一拍即合,用免试录取的条件来吸引参赛者。于是,新概念作文大赛就在1998年诞生了。
《萌芽》杂志副主编李其纲最近撰文回忆,上世纪90年代末,语文教学面临极大危机,“最具人文性、审美性、灵活性和创造性的语文教育已变成一种纯技术性、近乎八股文式的机械训练”。新概念作文大赛就在这样一种背景下应运而生,“从诞生的那一天起,就做出了一种对八股式应试作文的反叛姿态。”曾担任近10届评委的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汪涌豪说得更坦率,“一直做新概念的评委,唯一的愿望就是想解放僵化的中学语文教育”。
徐敏霞是首届新概念作文大赛一等奖获得者。“当时,我正在学校上高考补习课,看到了新概念作文大赛的征稿启事。我平时就喜欢写作文,有作文比赛都会参加。”她回忆道,她觉得这次比赛很独特,跟课堂作文更不一样,没有规定作文题目,想写什么就写什么。她精心写了一篇《站在十七岁的尾巴上》,寄了出去,没想到一举获奖。跟她一同获得首届大赛一等奖的还有陈佳勇、韩寒、宋静茹等人。
“首届新概念作文大赛的征稿启事发出后,我们忐忑不安地等待。”李其纲说,幸运的是,新概念作文一不小心打开一扇闸门,那些被应试教育之闸关押着的春潮喷涌而出。《萌芽》的发行量也随之暴涨至几十万份,风靡中学校园。《青年文学》杂志社社长李师东认为:“《萌芽》杂志将读者群年龄放低,是一个明智的举动。新概念作文引起全社会对作文的重视,重新点燃公众对文学的热情,也为青春文学的兴起提供了一个非常好的前提。”
参赛者代笔、套题不乏其人
在“方韩之争”的舆论风波中,新概念作文大赛的评审机制遭到质疑。实际上,大赛规则是逐渐完善的,开始并非没有漏洞。比赛至今仍然分为初赛和复赛两部分,初赛作文是作者在家里写的,只有复赛是现场作文。“第一届新概念作文大赛只看重征文来稿,当时就想,这些文字都是在家里写的,万一作弊怎么办?”一直担任评委的作家叶兆言最近坦言,所谓复试其实只是看考生当堂作文对不对路,有没有明显差距。这也意味着复赛作品仅起一个鉴别真伪的作用。
一直担任评委的作家方方透露,如果初赛分数很高,而复赛分数很低,评委就要审核,看是否存在作弊代笔的问题。初赛作文由人代笔,这样的案例并不少见。今年年初的第14届比赛,就发现某参赛者有代笔嫌疑。“评委大多是有经验的作家,很容易看出是否有人作弊。”据方方介绍,为了让评审更加合理,初赛和复赛如今各占5分,复赛也变得很重要。复赛题目由评委们出题,大家投票选出最终考题。今年复赛的题目就是方方出的《韩寒》。
在历届新概念作文大赛中,除了各大高校的教授,还有许多知名作家担任评委。王蒙、苏童、余华等人都担任过评委,叶兆言、方方更是从首届坚持到现在,这也增加了比赛的权威性。“我们评委集中到宾馆里,六七个人一个小组,每篇作文都按平均分计算。每次比赛每人要看几十篇稿件,谁看到好的稿件,就相互推荐传阅。”方方说,思路活跃、有想象力的稿子,比较受评委的青睐。
评委们最反感的是那类套题的作文。“今年的题目本来是想看考生对韩寒现象有什么自己的看法。但很多人事先把自己写的小说准备好了,只是临时把主人公的名字改成韩寒,想蒙混过关。”汪涌豪谈到这里有点哭笑不得。他表示,自己审稿时,一般不要求写得多深刻,最希望看到的是有真情实感的作文。
评审过程都有公证处监督,评委并不能暗箱操作。“每一届评委都在宾馆里审稿大约一个星期,一个评委的报酬起初是一千元,后来升到三千元。现在干什么活动都不止三千元啊,像我做个演讲也能拿这么多,但大家都不计较。”对于网上汹涌的质疑,方方有点委屈。“评委们大多是朋友,在一起看稿很愉快,并不是所有人都没有人格信仰。”
没有大学介入,新概念早完了
“上大学之前,我所在的中学是偏重理科的学校,如果不参加大赛,我可能会报考华东政法学院。我从小的理想是当律师,但新概念大赛改变了我的方向,我选择报考了复旦大学中文系。”徐敏霞说,自己的高考分数离复旦大学中文系的分数线差1分,但因为得过新概念作文一等奖,学校很重视,就破格录取了。
事实上,新概念作文大赛前两届一等奖得主,都有机会免试入大学。虽然第三届之后各校取消了文科保送制度,但获奖者仍然有机会被这些大学划归“自主招生”的范围内录取。即便是近两年的一等奖得主,参加高考仍然能获得如北京大学、武汉大学等高校的加分,如果成绩过了高考分数线,便有更多机会被重点大学录取。
换言之,先后和十几所高校联合举办作文大赛,是“新概念”成功的关键。“没有大学的介入,《萌芽》杂志不可能搞起来;没有大学的吸引力,新概念作文早完了!”方方感慨,十几所大学降分录取,对中学生是多么大的事啊。叶兆言也如此感叹:“新概念当年激动人心,就是直升大学,这也可以看出,说来说去,还是高考最厉害,即使为了反对高考模式的新概念作文,也一样走不出这个魔圈。”
赵长天并不否认“新概念”的成功,是借助了北京大学、清华大学、复旦大学、中国人民大学等知名高校的名声来吸引参赛者。他曾表示,要使一个权威的作文大赛完全避免功利性是很困难的,不光是可以进名校,还有被社会承认,都是很大的吸引力。一定会有人为了这些功利目的来参加比赛,也会有人在写作时刻意摹仿以前得过奖的文章。
获得第4届新概念作文一等奖的霍艳直言,当初自己参加比赛也是有功利心的。“当时我已经学了七八年的琴,但一直没有什么很突出的成绩,除了音乐学院的考级,没有什么值得称赞的。”她无意中发现自己也可以不按规矩写出“新概念”作文以后,就精心准备了4篇文章,都是利用上课时间写的,然后托同学打印成稿,寄了过去。“每天盼望复赛通知,直到快绝望了,才在传达室抽屉里发现了那封白色的挂号信,于是我就去了上海,那年我14岁。”
“新概念”不八股,作者形成了八股
从1998年第一届新概念作文大赛算起,14年来,这个主要面向高中生的作文比赛吸引了超过65万人次参赛,有28名优胜者获得保送北大、复旦、厦大等名牌大学的资格,更走出了韩寒、郭敬明、张悦然等一批有社会影响力的青春作家。但在2007年达到8万人参赛的高峰之后,近几年,新概念作文大赛的参赛人数回落,一直徘徊在4万左右。
从最早主要是80后参赛者,到如今渐渐变成了以90后为主,也不再出现引人关注的青春作家,这个以“新概念”命名的作文比赛,甚至被人质疑成了“新八股”。汪涌豪指出:“新概念确实遇到了瓶颈,新概念本身没有八股,是作者自己形成了八股。”最近几年,他在看稿时,发现很多穿越题材作品,武侠、盗墓之类的作文比比皆是,跟网络流行小说很相似。“没有生活素材,大多是取自网络上的东西。社会流行什么,他们就写什么,作文里漏洞百出。”
对此,方方也深有同感。“早期作文很不错,写校园恋情的特别多,写得很真实的,也会得高分,但现在少了一些。有几年参赛作文比较差,我们评委就发牢骚。”她说,90后孩子的总体水平比当年高,但也缺少突出的文章。现任《萌芽》编辑的徐敏霞更有亲身体会,她说,每次投稿很多,但想找到好稿子如大海捞针。“我们那时喜欢写家庭、校园,文风比较细腻。现在的90后更加自我,写文章好像没有耐心,表达得特别直接,也很粗糙。”
至于眼下“新概念”的困境,方方也直言不讳:“一个大赛搞了十几年,确实有些疲劳,我们都想辞职。”李师东认为,新概念作文开风气之先,此后没有其他作文大赛超过它,但再好的策划也会变得模式化,很难持续激发社会对它的热情。“新概念作文催生了‘80后’这个概念,参加比赛有机会免试入高校,但现在要吸引90后,这个噱头已经不那么管用了。目前恐怕需要新的策划,只是还没有人找到这样一个创意。”
毋庸讳言,“新概念”还受到郭敬明所创办的“文学之新”作文大赛等一批同类大赛的冲击。不过,让评委们感到欣慰的是,今年这届“新概念”参赛人数已回升到近5万人。一些评委觉得,不管这些人怀着怎样的目的参赛,只要对文学有兴趣,就仍然是一件好事。
另眼相看
文学新人
不再看好“新概念”
“新概念”产生的最大影响,就是制造出一个“80后”的概念。韩寒、郭敬明、张悦然、饶雪漫、周嘉宁等一大批从“新概念”走出来的作者,已成为“80后”作家中一支重要力量。
“此前,青春文学并未受到特别关注,因为新概念作文大赛,一批青春作家出来,形成了一个文学热潮。”李师东说,上世纪80年代文学热潮过后,文学日趋边缘化,青春文学的兴起,是一次文学的再出发。即便对于郭敬明、饶雪漫等人的商业写作,文学界批评良多,也不乏嗤之以鼻者,但文学批评家陈福民认为,“新概念作文大赛利用‘80后’的标记,还处于商业试探期,仍然为当时的文化反叛力量提供了一个出口,在文化意义上不可忽视。”
“早期新概念作文挺好的,圆了一部分青少年的文学梦,更坚定了他们走文学创作道路的决心。”但80后作家许多余认为,与之伴随的最大坏处是,让年轻作者过早地进入市场,根基太浅却自我轻狂,这对文学写作本身并无好处。很多人从当初参赛到现在,文学写作并没有进步,还停留在过去。霍艳也坦陈,获奖之后,没过多久她就出版了第一本书,后来欲罢不能似的接连有作品发表,但现在她意识到,自己的积累仍然不够。
由于以郭敬明、韩寒为代表的畅销书“偶像派”早早地步入成功人士行列,遮蔽了很多真正有实力的80后作家。“其他从新概念走出来的作家,像小饭、蒋峰、周嘉宁的水平都不错,但关注度并不高,这是不公平的。”许多余说,至于像自己这样没有参加过新概念作文大赛的“非萌芽”作家,走过更多的弯路,经历更加曲折。
对“非萌芽”作家或90后作家来说,“新概念”已没有当初的价值和意义。90后作家陈少侠也参加过“新概念”并获奖,但他毫不客气地批评,“现在‘新概念’已变成一个投机、媚俗的比赛,丧失了过去的勇气。过去评委们推举真性情,现在依然倾向于情感类作文,导致很多参赛者纷纷写爱情小说,迎合评委的心理。”他指出,“新概念”当初初生牛犊不怕虎,如今多了商业、发行上的考虑,变得越来越保守,缺少创新精神,很多有新意的文章反而入不了评委们的法眼。
陈少侠感慨地说,自己身边有很多90后作者,只能零星地发表作品,但没有机会冒出来,找不到一个好平台。“新概念作文这个平台已经疲软,没有新的突破,加上90后没有话语权,不可能成批冒出来。”他坦言,虽然其他文学比赛也很多,但商业味道很浓,自己喜欢从事纯文学创作,不会再参加这类比赛。
跟当初的“新概念”相比,今天的出版商根本不鼓励叛逆,商业包装只要赚钱就行。青春原创文学网站已经替代新概念作文大赛,以更低的门槛迅速捧红了一堆写手,使他们的作品成为畅销书。“网络公司包装写手,想方设法提高点击率,出版商再接着包装网络写手。”陈福民感叹,在网络资本的支持下,写手们陷入了被金钱奴役的僵化机制,这种网络包装纯属商业运作,不再有任何文化意义。
链接
《萌芽》与“新概念”作文大赛
《萌芽》杂志创刊于1956年,为全国第一家青年文学刊物,也是目前国内最具影响力的原创青春文学刊物之一。《萌芽》杂志的封面刊名沿用了鲁迅办《萌芽》时所书手迹,旨在继承和发扬鲁迅办《萌芽》的传统,在文学战线造成大群新战士。
1998年,《萌芽》杂志社策划主办了第一届新概念作文大赛,14年来,这个主要面向高中生的作文比赛吸引了超过65万人次参赛,近300名获奖者取得高考加分资格。从这里踏上职业文学创作之路的文学青年超过500人,他们出版的图书累计销售超过1800万册。
每届新概念作文大赛结束后,获奖作品都会结集出版。《首届新概念作文大赛获奖作品选》首印3万册,最终销量61万册。粗略估计,自1999年第一本作品选出版至今,作家出版社已出版11本新概念获奖作文选,累计销量达到400万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