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者称知识分子大多功利化 文人地位滑落是必然
本报记者 师文静 实习生 刘佳
3月24日,中国人民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冷成金将做客本报与省图共同举办的大众讲坛,作关于《论语》的讲座。冷成金是以文化角度评史的学者,是电视剧《苏东坡》的总编剧,还将金庸武侠小说纳入其研究范围。19日冷成金接受本报记者采访,对当下大众文化领域内历史题材、武侠小说创作的不足以及当下的文人精神提出了自己的见解。
读史一定要有道德批判
齐鲁晚报:您的《读史有智慧》《读史有学问》等历史杂谈选择从文化的角度评史,是不是学者的评论尺度更加“自由”了?文化角度评史的独特性在哪儿?
冷成金:从文化角度评史是相对“自由”的。
从文化角度评史就是从历史的本来面目出发,从最大的善和美的文化理想出发,对历史加以审视、评价,揭露假、丑、恶,歌颂真、善、美。但问题在于,当下让人认识什么是文化意义上的假、丑、恶和真、善、美是很困难的,如对于《论语》,当下很多人对其真正的文化合理性并不了解。
齐鲁晚报:您书中曾提到五代时期一个叫冯道的人,他本来是反面人物的典型,但是却被人写文章称为“官场上的楷模”,您批评这篇文章很有害。您也严厉批评当下大众文化领域不少历史题材的作品没有道德。得出这种结论,也是与您坚持从文化角度评史有关系吧。
冷成金:道理很简单。如果一个民族的历史是一片黑暗,那么这个民族到底是凭借什么走过了漫漫历史长河,经历风风雨雨,走到今天?如果此刻以前全是黑暗,我们拿什么在彼刻开始寻找光明?难道我们的民族是“恶之花”? 现在的大众文化中关于历史题材的故事只讲细节,只讲如何整人害人,只讲细节和方法,没有甚至排斥道德和价值评判,有的甚至污蔑、诋毁历史上的英雄人物和道德模范,在事实上形成对负面价值的褒扬和对正面价值的贬损,给人们造成了我们民族的历史一片黑暗,只有自私自利才能“成功”,才“天经地义”的印象。
这种做法授之读者以实施阴谋诡计的具体方法,助长了当下的民族虚无主义、历史虚无主义、道德虚无主义。与此形成鲜明对照的是,古代人讲历史题材故事,却注重道德、价值评判,讴歌忠孝节义,批判自私自利阴险狡诈等负面价值。
当下所谓知识分子
大多已功利化
齐鲁晚报:您的学术研究涉及古代诗词中的“三苏”,您还是电视剧《苏东坡》的总编剧,您把苏轼的精神定义为一种“文士道”精神,就是所谓“不唯书、不唯上、不唯权、不唯私,而是唯民、唯真、唯善、唯美”,而且您也说文人就应该是这样的人。这应该就是我们理解的“文人风骨”吧。那么联系当下,相对于传统文人,当下中国文人需要具备怎样的品质?按照传统文化的标准,怎样的人才能算是一个真正的文人?
冷成金:著名学者康菲诺认为知识分子有五个特点:“一,对于公共利益的一切问题都抱着深切的关怀。二,这个阶层常自觉有一种负罪感,因此认为国家之事及上述各种问题的解决都是他们个人的责任。三,倾向于把一切政治、社会问题看做道德问题。四,无论在思想或生活上,这个阶层的人都觉得他们有义务对一切问题找出逻辑答案。五,他们深信现状不合理,应当加以改进。”中国古人早就对此有清醒的认识,如孔子多次说“士志于道”等,孟子更认为“无恒产而有恒心者,唯士唯能”。
当然,这是知识分子的理想状态,不能拿来要求每个知识分子,况且今天的所谓知识分子绝大多数已经专门化、技术化和功利化,与传统的知识分子概念有很大的差异。但也要看到,这种现代意义上的公民化知识分子有其一定的现实合理性,不能一概否定,这里要强调的是,传统知识分子的人文精神在当下丧失得太多了。
文人地位不应该那么高
齐鲁晚报:当下所期待的知识分子或者文人应该是敢于发声、有独到见解且能引领思潮的人。但是个人感觉,当下小部分大学教授,在微博、媒体上说一些不靠谱的话,像某北大教授言论就引起社会诸多争议,从而也影响大家对所谓知识分子的评价。当下文人地位的滑落,是不是与缺少古代文人的风骨有关系?当下文人的最大危机是什么?
冷成金:很好的问题。你说的现象正是人文精神失落的表现。
人文学科是有严格的科学性的,不是谁说都可以。我曾说过,百家争鸣的前提是首先要是家,不是家就是百人争说。有道德学问的人未必是教授,教授也未必都有道德学问,这是常识。
文人地位的滑落原因很多。一是过去不应该那么高,文人地位过高就会造成文人的“独断”,使大众失去思想,怀疑自己的感觉和常识,结果是政治往往让人看不懂(如“文革”)。附带说一句,让人看得懂的政治未必是好政治,但让人看不懂的政治一定不是好政治。因此,文人地位的滑落是必然的,也是合理的。
二是近几十年来以经济建设为中心,文人在政治和经济上被边缘化。第三是价值的多元化使文人失去了部分精神优势。第四,文人的自我定位不准确。文人本来就应该以道德和学问影响社会,而不是借助政治和经济来干预社会。最后,是大众对文人的期待和要求太高,仿佛文人就应该引导自己,自己就天生要被人引导。
而当下文人最大的危机是人文精神的丧失。
齐鲁晚报:您一篇后记中写道,“学术只可用来立命,不可用来安身。薪薄俸微而又薪桂米珠,靠学术安身,恐怕其身不安,其学也就难正。”是什么激发您有这样的感慨呢,您能否详细地谈谈以上这段话的深意。
冷成金:这是《中国文学的历史与审美》后记中的一段。孔子曰:“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即古代的人学习是为了提高自己的道德修养,而现在的人学习是为了治理别人。人文学术具有其特殊性,即追求精神价值,而精神价值的追求是要抛弃功利的,这与现在单纯的学好技术找工作的理念完全不同。
因此,我觉得学习人文学科的人必须具有献身精神,必须明确的是,这种献身精神不是简单的忘我工作,而是指“舍生取义”。张载讲“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正是人文学者全部生命价值和意义。
金庸武侠小说暗合了我们民族重塑文化本体的百年祈盼
齐鲁晚报:您从古代诗词研究到金庸小说研究的跨度挺大,为何有这个跳跃?
冷成金:如果我们不带“傲慢与偏见”,会发现上世纪八十年代以来席卷大陆的“武侠小说热”是一种不容忽视的文化现象,其读者范围之广、流行时间之长、潜在影响之大在中国文学史上非常罕见。
金庸小说能够在文学史上取得相当的地位,最根本的原因是他的武侠小说对传统文化进行了苦心孤诣的梳理,尽管其中难免有偏失和迷误,但总的说来暗合了我们民族重塑文化本体的百年祈盼。金庸小说塑造的大侠形象为我们树立起了一批文化人格的楷模,对于现实人格的选择和构建有着深远的意义。如果我们能够认识到历史上每次文化重建都是自“下”而“上”地运行的话,也许能够正视金庸小说的价值,并使其发挥更好的作用。
齐鲁晚报:当下的武侠小说原创可能就是几本刊物、几个年轻的作家在支撑局面。而近几年网络游戏则大力拓展武侠题材,更多关注的是“武侠暴力”,一些中学生读物也涉及武侠,但是内容低俗不堪。大众普及阅读武侠的局面更是早已消退。您作为一位最早在课堂推广金庸小说的研究者,您曾经定义武侠小说是,“大俗大雅,至幻至真”。您对当下武侠创作鱼龙混杂局面怎么看?
冷成金:现在除了拜金狂热和娱乐至死的狂热,别的什么都不太热,也不只是武侠不热。但从先秦至今,武侠“热”似乎一直未彻底消退,我也不相信它会彻底消退。
但是,现在的“武侠”已进入“玄幻”阶段,可以毫不客气地说,这已经入了“魔道”。我历来都不保守,更不是“九斤老太”,而是非常喜欢学生,喜欢青年,也喜欢新潮,比如对美剧《生活大爆炸》和中国的《爱情公寓》我都很喜欢,但对于很多游戏对青少年的异化深感忧虑,对给青少年造成的精神戕害深感愤怒。
你所提到的低俗武侠小说在明清都存在。正气不足,外邪必入,解决的方法是要扶正祛邪。
我很同情当下
被热议的80后、90后
齐鲁晚报:网上有您的贴吧,还有您的上课语录。其中一条语录是:“我日日面对的年轻的学子,他们大多是在楼房里出生,在楼房里生长,如今又在楼房里学习,将来还要到楼房里工作的,他们的精神家园在哪里?”您还写了一篇文章《中国真正的希望,或许在80后一代》,为什么这么关注80后的精神世界?
冷成金:我是说过这样的话,我也说过我喜欢这一代人。中国人的精神家园与宇宙情怀相关,现代社会使人割断了与自然的丰富情感联系,而我们又没有外向超越的价值观念,因此会有精神家园的空没感。
我很同情当下被热议的80后、90后,对于他们而言,“旧根”已逝,“新根”未生,他们处在悬浮状态。但他们也有我们当年所没有的优势,他们没有父辈和祖辈们禁锢的思想,他们不像父辈和祖辈们那样要在无穷而又无谓的争论乃至斗争中搞明白什么,他们只需按照人类最本能也是最正确的方式来寻找和体味自己的精神家园。
于是,热爱祖国、热爱民族、利他奉献、沉着理性、真诚直率、勇敢执着,成为了他们的精神主流。我热爱他们,是因为我必须热爱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