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面对胡适“如对神明” 心里紧张害怕冷场
■ 胡适与江冬秀
◆ 陶方宣
张爱玲面对胡适
如对神明
离上次见面一个月过去了,张爱玲在美国仍然过得昏头昏脑,糊糊涂涂,一切都没有头绪,求职更不得要领。虽说住在好友炎樱那里,但是终非长久之计,她一向不愿麻烦别人——即便这个“别人”是好友或亲友,那也不行。炎樱认识一个朋友,出主意帮她申请住到“救世军”那里去,也就是美国的难民营。但是手续办起来很麻烦,她心里也有一点儿隐隐的恐惧。漫无头绪中,她又一次想到胡适。她并非要得到他的具体帮助,只是想去聊一聊,她的境况其实不需她开口多说,胡适也是一清二楚。
那天胡适将张爱玲引进书房,江冬秀泡上一杯茶就退了出去,将时间让给这两位同样喜欢读书写字的人。
能到胡适书房里入座,对张爱玲来说,也是一种安慰,他们的关系好像更进了一步,起码和上次相比是这样。那天天很冷,屋子里没开暖气,人有点缩手缩脚。在张爱玲对面,是一排书架,书架很高,一直挨着房顶,似乎是定制的,否则不会有这么高大这么合适的书架。令人奇怪的是,这些一面墙似的书架没有搁书,空格子里全是一叠叠的文件夹子,多数是乱糟糟的,有的露出一截子纸。那些纸头密密麻麻的,整理起来需要花很多的时间、心力,张爱玲一看见就心悸。
张爱玲本来就不太会说话,面对胡适更是“如对神明”。她后来回忆说:“较具体地说,是像写东西的时候停下来望着窗外一片空白的天,只想较近真实。”
两个人都有点神情寡淡。张爱玲很害怕,害怕冷场,她心里面其实很紧张,好在手上握着江冬秀泡的一杯热茶。胡适倒没觉察什么,有时候开口说几句,有时候就不说,仿佛在思考着什么。有时候两个人也谈得相当热烈,比如说起大陆,说起上海,他们的话题似乎就多了一些……
1955年感恩节那天,炎樱带张爱玲到一个新认识的美国朋友处吃饭。那天吃的是烤鸭,张爱玲吃得满头大汗,加上饭店里暖气开得很足,她脱了外衣。吃完饭,她和炎樱告辞出来,外面已是灯火一片。张爱玲很兴奋,后来她说:“新寒暴冷,深灰色的街道特别干净,霓虹灯也特别晶莹可爱,完全像上海。”炎樱也很高兴,两人兴致都很高,不坐车,在马路上一路暴走。可能是冷风吹的,也可能是烤鸭吃得太多,回到家一进门她就狂吐不止。刚刚处理完呕吐物,电话铃声大作,是胡适打来的,邀请她到中国馆子吃火鸡。张爱玲一听满脸愧疚,说:“适之先生,我刚刚和炎樱吃了馆子回来,吃的是烤鸭,也许是为了照顾我们中国的胃口,可惜我刚才全吐了。”胡适有点遗憾,放了电话。
就在感恩节过后没几天,炎樱带回来一个好消息,“救世军”职业女子宿舍同意接收张爱玲了。张爱玲当即搬了过去。总算有了个落脚之地,她一时竟然十分高兴,完全没有考虑到“救世军”是怎样一个地方——一处专门收容难民的难民营,居住在那里的不是穷愁潦倒的酒鬼,就是一些絮絮叨叨始终在抱怨的胖女人。张爱玲住了一段时间后,有些不堪忍受,却又无可奈何。
有一天,胡适先生突然到难民营来看张爱玲。他来得太突然,令张爱玲手足无措,只好请他去客厅里坐坐。所谓的客厅并不是张爱玲独享的,而是整个“救世军”的大客厅。里面黑洞洞的,足有学校礼堂那么大,还有个讲台,台上有钢琴,台下空空落落放着些旧沙发,没什么人。干事们鼓励大家每天到这里喝下午茶,但谁也不肯去,似乎住在这里谁也没有那个心情。
张爱玲是第一次到这里来,她领着胡适东看看西望望,两个人脸上都是无可奈何的笑。胡适边看边说:“蛮好,蛮好的,很好呀,你住在这里。”张爱玲只是附和着他,笑着,心里却在想:还是我们中国人有涵养,都住到难民营里来了,还好,到底好在哪里?
气氛有点沉闷,两个人坐了一会儿就出来了,胡适仍然东张西望。他心里想着什么,张爱玲并不清楚,他好像确实对张爱玲现在的一切比较满意,嘴里不停地说:“蛮好,真的蛮好。”张爱玲看了他一眼,从他的脸色看,他好像并不是在说敷衍的话,也许他说的“好”,不是实指张爱玲的现状,而是指她并没有什么虚荣心。
最后胡适提出告辞,张爱玲送他到大门外。她的外衣脱了放在礼堂里,还没来得及去拿,两个人就站在门外台阶上说话。那天风很大,也有点冷,她刚才只顾着和胡适说话,并不清楚外面的温度。一阵风吹来,她抱紧了胳膊。两个人站定,互相望着,彼此都没有说话,不知道说什么。隔着一条街,就是美国的一条大河赫贞江,它从纽约流入大海。
这是张爱玲与胡适最后一次见面,也是最后的离别。
漂泊在文艺营
1956年2月,张爱玲搬离纽约,去了美国的东北部。这时,生存问题迫在眉睫,多次碰壁的结果是,她决定不再求职,而是仿效美国一些作家,向写作文艺营之类的文艺组织寻求帮助。新罕布什尔州麦克道威尔文艺营同意了她的申请。在这里,她遇到了赖雅,两人在炎樱的见证下结了婚。这一切张爱玲都写信告诉了胡适,她和胡适通信并不多,但她把自己的重大变故都告诉了他。
1958年,张爱玲申请到南加州亨廷顿·哈特福基金会居住半年,享受写作资助。这其实也是一处文艺营,需要有人担保,张爱玲写信请求胡适作保,胡适很快同意了。
也就是在这一年的4月,胡适实在无法在美国生活下去,决定返回台北。江冬秀什么都要带走,包括那张破旧的双人木床。胡适劝不住她,只好同意。结果那张木床从纽约一路托运到台北,让搬家工人吃尽苦头,所需的工钱能买上好几张这种廉价木床。江冬秀始终不依不饶,就是认为这张木床好,只要爬上这张木床,她倒头就能睡。胡适却不是这样,就是再好的床他也无法静心安眠,他的真正故乡其实是在徽州深山,亚热带海岛的季风,根本无法吹散游子心头的愁云惨雾。
返台几年后,在“中研院”第五次院士会议上发表演讲时,胡适心脏病突发,倏然辞世。
张爱玲后来说:“不记得什么时候读到胡适返台的消息,又隔了好些时,看到噩耗,只惘惘的。是因为本来已经是历史上的人物?我当时不过想着,在宴会上演讲后突然逝世,也就是从前所谓的无疾而终,是真有福气。以他的为人,也是应当的。直到去年我想译《海上花》,早几年不但可以请适之先生帮忙介绍,而且我想他会感到高兴的,这才真正觉得适之先生不在了。往往一想起来眼睛背后一阵热,眼泪也流不出来。”
此后的三十多年,张爱玲一直离群索居,到处搬家,从未停止,世人根本不知道这几十年她一个人是如何生活的。1995年9月8日,她的遗体被发现——这时候距她去世差不多有一个星期的时间。她穿着一件暗红的褪色的旧旗袍,衣衫整齐神态安详,躺在门前一方蓝灰色地毯上,仿佛只是睡着了。身边放着一只黑皮包,装有遗嘱和身份证件。在遗嘱中有这样一句话:“不要察看我的遗体,不要举行任何仪式,将骨灰随便抛弃在荒漠无人处。”
摘自《名人传记》2012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