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妓赛金花系“人造”:并非民间想象民族英雄(2)
《晚清名妓赛金花》中的插图,赛金花与丈夫洪钧在一起吟诗作画
《辛丑条约》立功之谜
1903年,赛金花吃了“虐婢致死”的官司,次年被遣回原籍苏州,后来又去上海开书寓为生。中华民国成立后,赛金花的客人中有了革命党人,其中江西民政厅长魏斯炅是她一生最爱。魏是江西都督李烈钧的心腹干将,1913年夏,李烈钧发起“二次革命”讨袁,失败后魏斯炅逃避追捕到上海,结识了赛金花。赛金花帮助他乔装打扮搭乘轮船逃往日本,他们上演了一出蔡锷与小凤仙式的“逃之恋”,但结局要美满得多。
1918年魏斯炅重返上海与赛金花结婚,请李烈钧作婚礼主持,大操大办明媒正娶。魏斯炅当时45岁,在江西老家已有一妻一妾,但他在外一向称赛金花为魏夫人。婚礼上赛金花穿着白色“文明纱”,面貌一新。魏斯炅给她取名“灵飞”,寓意灵魂就此飞跃,赛金花至死以“魏赵灵飞”自称。
1919年,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作为战胜国,北洋政府在中央公园(今北京中山公园)建立公理战胜坊,专门给魏斯炅、赛金花发了请帖出席落成典礼,也许是因为这个牌坊和赛金花有渊源。当年八国联军发兵的主要借口是德国公使克林德被清军射杀,德国以此要挟,提出许多苛刻条件,尤其公使夫人一心报仇,态度强硬。据说李鸿章谈判久攻不下,遂请赛金花作说客,女人劝慰女人,终于使公使夫人答应用中国的传统办法赔礼道歉——在东单克林德遇刺处建牌坊。1901年签订的《辛丑条约》,第一款即清廷派醇亲王载沣为头等专使大臣赴德国道歉,并在中国“竖立铭志之碑”。
一战胜利后,北洋政府认为打败了德国的“强权”,把牌坊移到中央公园,坊额改为“公理战胜”,形制上由七楼缩小为三楼。典礼由段祺瑞主持,现场有人点名要赛金花上台演讲,她最惧当众演讲连忙辞谢。
赛金花历来自称游说过克林德夫人,但强调是她自告奋勇,李鸿章请她出山的事是没有的。不过人们更愿意相信腐朽的清王朝和李鸿章无能,关键时刻恳求侠妓力挽狂澜,成就佳话。无论京剧、地方戏还是时髦的“文明戏”,都拿赛金花作过女主人公,赛金花也看过这些戏,接受采访时总要指出这些戏的不合史实之处:一是对她和瓦德西的情事“描写太过”;二是夸大她在庚子国难中的作用,“虽十分夸奖我,但于我之良心上,诚为不安”。
刘半农为赛金花严谨作传
结婚才三年,魏斯炅患急病逝世。在魏之前,赛金花曾嫁过一个曹姓小官员,不到一年病死。算上外交大臣洪钧,三任丈夫都是与她新婚没几年去世,民间盛传她克夫。魏斯炅葬礼在北京江西会馆举行,有人送挽联骂赛金花红颜祸水,令本已伤心欲绝的她十分痛苦。魏氏族人坚决排斥风尘女,将她净身扫地出门。
赛金花带着跟随她多年的老仆顾妈,迁居天桥附近的居仁里。这里是北京贫民聚居区,赛金花度过了潦倒孤独的晚年,彻底淡出“娱乐圈”,直到20世纪30年代,去世前几年,她突然又成为舆论的焦点。
起因是1933年,赛金花写呈文叙述庚子年救过人,请求政府免除她的房租大洋8角。以社会新闻著称的《实报》记者敏锐捕捉,报道了赛金花交不起房租的事,一时成为热点,各报争相采访。从这些报道中可以了解到,晚年赛金花对客谦和而不委琐,时刻注意保持自己的身份。曾朴在《孽海花》中夸赞了赛金花眼睛长得美,有记者写道,“赛的眼睛的确好,最称美处,恐亦在此。前人形容眼睛有‘澄鲜’、‘湄霞’等词,‘一泓秋水照人寒’等句,用之赛氏,都非虚誉。她亦颇以此自负,说:‘从没有一张像能够把我的眼神传出。’”
在所有访问者中,最严谨、最具学术态度的莫过北大国文系教授刘半农和他的学生商鸿逵。刘半农认为赛金花是晚清史上一个关键的线索人物,采访她能挖掘许多历史真相和名人“散叶”。他请京城古琴高手郑颖孙先生出面约请赛金花,赛同意每周抽出两个半天的时间,在隆福寺西口郑颖孙家中接受采访。刘半农细心地想到,赛金花受职业影响应该有睡懒觉的习惯,于是把访谈都定在下午,汽车接送,恭恭敬敬,访谈结束提供东安市场著名饭店的晚餐,这对当时吃了上顿没下顿的赛金花来说是不错的报酬。
先后谈了八九次,尚未落笔成稿,刘半农于1934年7月染急性热症逝世,年仅43岁。商鸿逵拿着先师遗留的采访资料不知道怎么办,请示胡适,胡适让他实话实说,作“口述实录”。于是商鸿逵按照刘半农生前定下的提纲,出版了《赛金花本事》,此书至今还是了解赛金花生平的最重要著作之一。
赛金花感念刘半农对她的真诚尊重,前往吊唁,送上挽联:“君是帝旁星宿,下扫浊世秕糠,又腾身骑龙云汉;侬惭江上琵琶,还惹后人挥泪,谨拜首司马文章。” 她以《琵琶行》中的弹琴女自况,将刘半农比作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江州司马白居易,虽然极可能是请人代拟,深情厚意,仍令时人大为动容。
名人争相捐助救国“侠妓”
在舆论的烘托下,赛金花又成了交际场上的红人,一些聚会、雅集上,主人常以请到赛金花列席为荣,而参加者也乐于前往,一睹传说中的名妓真容。山东军阀韩复榘见到年老色衰的赛金花,大失所望,留下一点大洋就走了,赛金花倒颇有礼仪地答谢:“多谢山东韩主席,肯持重币赏残花。”鸳鸯蝴蝶派著名作家张恨水的一位朋友见了赛金花,感慨“美人自古如名将,不许人间有白头。赛金花在三十年前死了就好了”。张恨水笑道:“不然,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不也是一件有趣的事吗?”
赛金花确实扮演了“白头宫女”的角色,她应广大听众需求,一遍遍叙述她在庚子事变中的经历。讲得多了,难免添油加醋,前后矛盾,因此有人认为,赛金花不过是个骗钱的老妓女,说话皆不可信。对赛金花传奇最具颠覆意义的说法来自戏曲理论家齐如山(陈凯歌电影《梅兰芳》中,孙红雷扮演的邱如白以齐为原型),他早年与赛金花交往较多,自称“知道她的底细”。当年,齐如山听说刘半农在为赛金花作传,特意跟刘半农畅谈一次,说庚子年赛金花“不过是一个老鸨子的身份,一个公使夫人怎能接见这样一个人……假如说赛金花可以求克林德夫人,试问一个公使夫人有权利答应这种事情吗?她丈夫虽然被害,她不过可以要求关于自己的赔偿,至于真正国际事情,万非她可以主持。这种情形,平常国民不知道,尚无不可……像您这样大文学家,又是留学生,若连国际这样极普通的情形都不知道,未免说不过去。”据说刘半农听后确实有些震动。赛氏去世后多年,齐如山写文章说,赛金花德语稀松得很,他见到赛氏身边出没的德国军官都是中少尉,连上尉都没有,更遑论瓦德西。
大多数宾客还是愿意同情她,纷纷解囊,缓解她的生活困难。吴佩孚、胡适、梅兰芳派人送过钱物,齐白石、徐悲鸿、张大千、李苦禅等画家为她组织过义卖。名人接济她并不只是出于对迟暮美人的怜悯。当时正值“九一八”、“一·二八”事变发生不久,举国上下弥漫着救亡图存的气氛,国民政府不抵抗政策颇受舆论抨击,而赛金花替清廷阻止八国联军暴行的传奇,刚好对现政府构成绝妙反讽。推崇救助赛金花,成了一种政治姿态。张学良曾携赵四小姐去居仁里看望赛金花,说她是一美遮百丑,“荣华富贵如浮云,转瞬即逝,唯有爱国壮举永垂青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