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以军:台湾小说家恨不得把一点牛奶发酵做成饼
骆以军:以“次子”之名还“自我”之魂
《我未来次子关于我的回忆》,骆以军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年4月第一版,36.00元
“公路作为天空的反面,被压躺在大地,跟着丘陵、沙漠、草原、海岸起伏,同时又蜿蜒伸展向这个世界的各种可能的方向。它只展现,从不多话解释。一如父亲,你必须在很多年后,才想起,并领悟他当时带着你站在那些风景前的画外音:‘记得你所看到的一切。’”这是骆以军写在简体版《我未来次子关于我的回忆》“代后记”里的一段话,他眼中的父亲就像一条通往回忆深处的公路,沉默、隐忍,公路两旁的风景就在那里,得要自己留心欣赏。
与骆以军其他作品相比,《我未来次子关于我的回忆》正如这个有些拗口的书名那样有着顽皮、调侃的气质,有着现实与梦境交织的时空穿梭,尤其有着挥之不去的对外省二代身份认同的迷惑。涉及父辈的记忆和两代人间的微妙关系,在他这部小说中有不按常理出牌的呈现和笑中带泪的解读。八年前,他为此特别设计以“未来次子”的叙事视角来拼贴出“我”的形象,力图还原或者重建“我”的模糊面目和离乱身世。就像封面书名旁那排小字所言,这是“关于记忆与遗忘、家族史与青春考古学的探险旅程”。
35个章节,细碎、温暖、童趣、疯狂、诙谐、忧伤……这些词仍不能完整形容那些“我”印在“未来次子”脑海中的点滴片段。时至今日,向本报记者谈起当初写作时怀揣的隐秘心思,偶尔得意偶尔忐忑的叙述方式、情节铺陈,他神采飞扬,忍不住大笑。于是,那个总是说自己害羞,屡次沉入忧郁症谷底,此番自台湾前来大陆接受采访或登台演讲前依然紧张得快要绝食、不停抽烟喝水的骆以军倏忽隐没在他的小说里。
读书报:《我未来次子关于我的回忆》2005年就在台湾出版了,但它在大陆反而比你后来的《西夏旅馆》晚出版,这种前后颠倒的出版顺序对读者来说有点特别啊。
骆以军:我的作品在大陆出版就像空降,本来大陆没几个人知道我的名字,是出版社在帮我。梁文道曾极力主张我在大陆先出版《西夏旅馆》,这样比较震撼,直接就给我定了位。能先出版《西夏旅馆》,我蛮感谢出版方的,我还把这本书的简体版放在我爸的遗照前拜一拜,对他来说,他的儿子竟然在他的故乡、他的梦土出书了。如果只准我在大陆出一本书,作为一个离散的迁移者的后代,我当然要出《西夏旅馆》。
读书报:在《我未来次子关于我的回忆》中,你以儿子的口吻回忆父亲──也就是你自己,其实在写两代人的关系,当初为何这么设计叙事角度?
骆以军:这背后有个沉重的背景。这本书出版后我才着手写《西夏旅馆》,它未能全部表达的情感在《西夏旅馆》中完成。书中隐而不见的情感,像是冰山下头沉在海底的白鲸,从《西夏旅馆》浮出海面。
2004年,我在香港参加为期一个月的国际作家交流,记得有一天我走在中环马路上,突然听到上空传来熟悉的闽南话和国语──高楼上的大屏幕在播台湾选举新闻。当时陈水扁提出去中国化,想把台湾所有有关中国的部分都抹掉。我是外省第二代,当时的恐惧是,天哪不会我还在香港的时候,就变成两边都回不去,重演一遍我老爸1949年的故事吧?还好后来没成真,历史的轨迹仍然平安地向前。当时我很想写一本像《陶庵梦忆》、《东京梦华录》或者本雅明的《单向街》那样的作品,用并非写实的视角写我眼前台北的繁华、文明,这个城市可能在未来带给我像父亲当年感觉到的那样惘惘的威胁,一切都是海市蜃楼、浮光掠影,可眼前的一切又这么美好。今天的台北像个美好的游乐园,但它可能在不久变成废墟。
读书报:也就是说写这本书时其实怀着一种悲观或沉重的心情,但文本呈现的却是轻松、幽默、童趣甚至疯狂。
骆以军:后来想想,我当时选儿子回忆父亲的这个视角还是蛮好的,它很像斯皮尔伯格那部《人工智能:A.I。》。电影后半部分,文明毁坏,纽约沉在海底,机器人小男孩跳海自杀……
《我未来次子关于我的回忆》的写作其实受到《人工智能:A.I》的影响。我置身的台北在2005年是那种紧张紧绷的气氛,本来作为外省第二代的我的角色应是那个儿子,可现实中我的身份变成父亲,我父亲在2004年过世了。我父亲在我小时候不断跟我讲骆家是什么什么,海那边是什么什么,但我能跟我的儿子讲什么呢?我要从我稀薄的记忆中回忆出父亲讲给我的那些,可是我讲的我儿子也不耐烦听,整个事情像一场闹剧。
那一年我的小儿子才两岁,还是傻里傻气的年纪,我于是就想以他的视角去讲述七十年后的种种。眼前这一切像是《陶庵梦忆》,已经化为乌有,像《人工智能:A.I。》那样,孤零零的。书中的次子已经是个老人,由他来追忆似水年华。
读书报:以次子的口吻回忆“父亲”,是否给你一种自己写自己的感觉?
骆以军:我倒没有自己写自己。在台湾以及大陆,我常常被贴上写“私小说”的标签,我为此常常会抗辩,说我不是写“私小说”的,我写的只是小说。我受到大江健三郎的影响,故意用第一人称写作,其实是伪造的“私小说”。我会把真实生活写进小说,但那是在耍一个幌子,重点在于我在这本书里写了大量细节,让读者觉得这就是我的生活琐事,但我试图展现的还是小说要到达的地方,而不是我自己的生活就有那么奇幻。我希望以一种抒情诗般的宿命感达到轻松搞笑的效果。
读书报:你在这部作品中的隐喻太多了,多得读者都会过度阐释,比如序言结尾处写到丑陋幼虫水虿变成蜻蜓从窗户飞走。
骆以军:序言和后记都是这本小说出版多年后写的,这次收在大陆版里。这两篇文章蛮有意思的,我的次子当年还是小孩子,现在已是个十岁少年。我后来觉得,之所以这么写是为了形成小说叙事,像是盗梦空间。可是在真实世界里,台北还是好好的,我的孩子变成非常调皮搞笑的孩子。序言里那只水虿还没完全长成蜻蜓成虫,还在变态移转。这个时刻某种意义上是小说可以进驻的最美好的时光,我想要看看事情是怎样被动了手脚,如何移光换影。
读书报:有趣的是,《我未来次子关于我的回忆》在虚虚实实间暗藏预言,比如书中的父亲为了写《如烟消逝的两百年帝国》从头学习西夏文,这不是你在筹备写《西夏旅馆》嘛。
骆以军:写这本书时确实已经开始筹备《西夏旅馆》了,准备了很多西夏方面的资料。本来想把《西夏旅馆》写成帕维奇的《哈扎尔辞典》那样的小说,但后来力有不逮没做到,写《我未来次子关于我的回忆》时写得比较轻快,把那些写作野心阉割掉了。
基本上我把《我未来次子关于我的回忆》看成科幻小说,只不过它没有形成科幻小说的元素,更像是写实作品。在视角的选择上,它更像法国作家韦勒贝克的《一座岛屿的可能性》,我希望有一天能写出一部那样的小说。
读书报:为什么你这么执着于对叙事方式的追求?
骆以军:那是因为我所拥有的故事、包袱太有限了。台湾就那么大,可能把父亲的故事讲完了(像张大春和朱天文)就该要讲讲你生活的城市(像台北)。像在中国大陆,所有人都活在小说里。随便几个哥们儿遇到,讲讲各自的故事,听到见到了什么,天哪,每一件都是连马尔克斯也掰不出来的荒诞和不可思议。这样的环境是小说的温床,像拉美、东欧和印度能有那么高的小说成就,是因为他们所处的环境,有丰富的故事和荒诞的戏剧性的一面。心怀纯真文学信仰的小说家会在这样的土地上用写作开出妖花来,写出奇幻的好作品。而台湾,没有那么多故事,小说家恨不得把一点牛奶发酵做成一张饼,深耕密植,使用过度,如果写得不好就变成重复。
读书报:《西夏旅馆》之后,你最新的作品是年初出版的完全有别于前作的《脸之书》,这是对之前近乎体力透支的写作的缓冲吧?
骆以军:在我有限的职业运动员般的写作生涯里,我努力让自己的每一本小说有所不同,甚至希望叙事语言都不一样。我在《西夏旅馆》中浸淫太久了,为写这部作品,几乎把我用于小说写作的所有最高规格的积累都调动出来了。如果之后的写作是简单的延续,那不过就是重复,我的习惯是每当写完一部小说,就故意让自己“死机”,从之前的写作中抽离出来,让大脑变成空白。我当时就想把脑海里《西夏旅馆》那部分删掉,这个过程对我很痛苦,等于把记忆都烧掉。
读书报:一直钟情手写的你现在迷上了Facebook,不会耽误你新长篇的写作吧?
骆以军:过去这一年很糟糕,晚上很多时间挂在Facebook上。去年在香港那段时间,老婆孩子不在身边,白天已经很用功了,还得参加一些活动,晚上就上Facebook玩开心农场。那些天在读《量子力学》,我就把自己搞不懂的名词发到上面去,后来把生活中很多容易有笑点的事情和照片也发上去,看到大家回应很热烈,时间就被吞进去了。
我虽然也上网,但写小说一定还是手写,新长篇去年已经动笔,可又被事情耽搁了。去年太忙,来大陆比较多,去年下半年又忧郁症复发,没办法写长篇。今年还好,希望这一趟大陆行之后回去,下半年吧,可以安心写作。
(记者 丁 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