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蒙:现代人关注政治,但浅薄与情绪化见解太多
(声明:刊用《中国新闻周刊》稿件务经书面授权)
北戴河来了老部长
很少有人能像王蒙这样,曾于仕途位至部级但公众仍更看重其作家身份。令人感慨的是,作为一个有“文学癖”的作家,却又偏偏经历了数不清的政治运动。他的经历折射了那一代中国文人的命运
本刊记者/陈涛(发自北戴河)
“这么大岁数了,没有像我这样有肌肉的吧。”在北戴河“政协浴场”的海滩上,王蒙将双臂交叉于胸前,对记者亮了下肌肉。他戴着黄色泳帽,穿着黑色泳裤,左手拿着一个蓝色的泳镜。
戴上泳镜,王蒙就直接扑向海里,越过在浅海套着救生圈的年轻游客以及扑腾着水花的孩童。
这天下午,风浪很大。78岁的王蒙说,“再大的浪我都见过。”
政治和文学这两个“风浪”交织于他的人生。
他承认自己“非常政治”“非常文学”。不到15岁就成了地下党员,20岁出头以短篇小说《组织部来了个年轻人》一举成名,但随后被打成“右派”,政治运动的时代过后,王蒙虽著述颇丰又身居高位担任文化部部长,但官场和文坛的大事小情总让生活无法消停。他给自传的一部取名《半生多事》,一半自嘲,一半写实。
“我要跟你讲政治。”今年夏天,王蒙出版新书《中国天机》,这句话印在腰封上,白纸黑字。
“如果我不写,也不会有别人写这本书,我有义务跟读者讲讲政治。否则,就对不起时代,对不起人民,对不起党,对不起祖国,对不起中外友人。”王蒙对《中国新闻周刊》说。
中庸/响动
湖南作协主席的唐浩明说,“王蒙本身就是一部文学史。”
对于这种说法,王蒙对《中国新闻周刊》解释,“也谈不上,当然现在来说,我经历过的事情也比较多。”他喜欢用这样婉转的方式回答问题,比如对于“红歌”“国学”的看法。就像他自己也所说过的,“我并不否认我的中庸对一切都不抱幻想。”
“文学史”得有作品,王蒙有“干货”。他的创作已有60年历史,用他自己的话说,这些作品“有一定的响动”。
“到现在为止,我的写作还在积极地运转着。相对于其他作家,有的人是前段写,后面一段不写了,也有的从新时期开始写。从时间长度上他们不好跟我比。”王蒙对《中国新闻周刊》说。
新书《中国天机》在近期又开始“响动”。他认为,当今人们对政治的热情和关注日益增加,但是浅薄与情绪化的见解太多。“再有一个,我是以写小说为主,政治见解有时候被一些读者被一些朋友解释,但解释往往简单化。所以,与其让别人解释,还不如我自己来说个痛快。”王蒙说。
事实上,近年来他也未中断过对政治、社会、文化的关注和发声,《人民日报》(海外版)、《光明日报》《文汇报》上都有他的专栏。他说,“我有巨大的政治责任感,因为首先我自幼就热衷政治,有革命政治的童子功;第二,作为一个接地气的人,我从基层的团委、人民公社干部都当过,还当过中央委员、政协常委;第三,我有正反两方面的经验,被提拔过,被毛主席多次点名,也被打入过历史的另册;另外,我还去过境外六十多个国家,也见过国外诸多国家领导人,有一些交流经验。”
在他看来,这是《中国天机》的出版缘由。
2011年夏天,王蒙在位于北戴河安一路的中国作协“创作之家”休养,着手创作该书。从十多年前开始,他每年夏天都会到此避暑。王蒙笑着说,“北京那个热天,即使开着空调,我都有点顶不住。”在“创作之家”的会议室里,王蒙又移到离空调较远的椅子上坐着,空调太冷他也“顶不住”。
在“创作之家”,从安保人员到管理层,他们对王蒙已经很熟悉,都叫他“部长”。在位于北戴河康乐路的“政协浴场”,管理人员和救生员也很熟悉“部长”,王蒙每天下午三点过都会来游泳。
仕途/文学癖
在海里畅游了20多分钟,王蒙上岸了,皮肤黝黑的救生员很快拿着一条浴巾披在了王蒙的肩上。王蒙精神十足地说,“海水有点凉。”
之前,在海里,他一会仰泳,一会蛙泳,游到了最外围的安全浮漂边上,黄色的泳帽在浪中一起一伏,已经远得若隐若现。“今天的浪很大,部长平时游的时间更长一点,以前这个点他还在海里呢。”浴场的工作人员说。
20多年过去了,“部长”的称谓还在。从1986年4月至1989年9月,“我担任文化部主要领导职务三年零五个月”。上任部长那年,王蒙出版了小说《活动变人形》,反思现代知识分子在中国传统文化和西方现代文明下的心灵冲突,被誉为“现代中国知识分子的变形记”。
该小说多次入围茅盾文学奖,但王蒙至今也未获该奖。
“其实对《活动变人形》的争议并不多。”王蒙对《中国新闻周刊》解释说,“那段时间没有评上,后来又不断提出来,因为‘茅奖’有可以补评以前作品的规定,但实际操作,作协的领导往往不想补评,怕引起别的问题。”他还举例说张炜的《古船》,也遇到同样情况。
事实上,王蒙本人也是作协的“主要领导”,从1986年至2006年担任副主席。
还有传言,王蒙也曾被提名过诺贝尔文学奖。“诺奖的提名是一个说不太清楚的事情,它是封闭的,怎么提名,怎么评的什么都不对外界公开的。”王蒙解释说,“瑞典文学院在过去也给中国作协发过信,希望可以推荐。中国作协提名过巴金、丁玲等,另外国外一些大学,也有这种提名。我想,提过我也不足为奇,我说的主要是国外的一些机构。”
在政治和文学之间,王蒙说自己的“热度”,显然在后者。“与纯粹的政治家的最大区别在于,我有文学癖好,我从来没有追求过哪怕一星半点的‘仕途’。”他说。
但如今,“想否认也不可能了,”王蒙说,“政治的本质不是别的,就是生活,就是命运,就是故事。”
保护/批评
“打入另册”,王蒙这样形容自己曾被戴了20年的“右派”帽子。所以,“再怎么政治还是要有个铁饭碗,有个吃饭的过硬家伙。上世纪50年代至80年代,我的生活出现了明显的‘拐点’,我宁愿回归到文学里面讨生活。”王蒙说。
1956年4月,22岁的王蒙写了个短篇《组织部来了个年轻人》,9月发表在《人民文学》上。杂志社的工作人员骑着摩托车将476元稿酬送到王蒙家里,这样的稿酬在当时“也够惊天动地了”。
但很快《文艺学习》杂志展开对该小说的讨论,王蒙在《中国青年报》的编辑朋友也找来,说该文已经与王实味的《野百合花》相提并论了,要做好“批评与自我批评”的准备。次年2月,李希凡在《文汇报》发表了长篇文章,批评《组织部来了个年轻人》。
王蒙很快给周扬写了封信,请求指示。主管文艺的中宣部副部长周扬叫了王蒙谈话,说毛主席也看了那小说,不赞成将其完全否定,对于《人民日报》刊登的《香花还是毒草》,将王蒙打成“毒草”也很不满意。“我那个小说,毛泽东前前后后讲了六七次。”王蒙回忆说,“总的调子就是,一保护,二批评。”
王蒙虽然没有当面听到毛泽东的点评,但听过录音,“毛主席亲口肯定,‘王蒙有文采,有希望。”毛主席如此点评青年作家,“在当代仅此小王一人,”如今已是“老王”的王蒙回忆。
但在1957年,王蒙还是被定为“右派”,他也不知道过程和内情,“命中注定,难逃此劫。”在《中国天机》中,王蒙写道。20年后他被平反。
王蒙也参加了当时诸多的批判会议,发过言,还写过批评刘绍棠的文章,但未发表。
1957年7月至9月,中国作协召开党组扩大会议,批评“丁玲、陈企霞反党集团”,巴金、茅盾、老舍、曹禺、郭沫若、冯雪峰、许广平都参加了。
“我永远难忘老舍批评丁玲时的发言。”王蒙回忆。
多年后,王蒙还能模仿老舍的发言,“丁玲同志,您的思想是反动的。”
“整个运动是无法抗拒的,而且包括老舍在内,也没有人能认清当时的运动是怎么回事儿,就是不想接受也得接受的感觉。”王蒙说,“但是老舍有自己的个性和文化,他的文化表现为在于不管说什么话,对于别人一定要说‘您’,就是进行政治批判,就是扣帽子,也这么说,让人听了特别哭笑不得。”
新疆/北京
“相对于其他老作家,你受过的苦不算严重吧?”记者问他。
“对,那当然。一切都是看比较,相对来说,我不算特别严重。”王蒙对《中国新闻周刊》回忆,“一是我的工资没有降,当时在北京我是87块钱每个月,在年轻人里算非常高的。1963年到新疆,加上补贴,一下子变成124块,开玩笑,那算不错了。再一个,我没有被殴打过,也没有戴高帽子游街,也没进监狱。”
2006年至2008年,王蒙出版了“自传三部曲”。第一部中记录了他到新疆的详细过程。去新疆是他主动申请调去的,甚至“极其兴奋”,并得到了妻子崔瑞芳的支持。王蒙调到了新疆文联工作。
“老王,千里为官只为钱啊。”一个从安徽到新疆的农民对王蒙开玩笑说。王蒙笑道,“大跃进之后,安徽的生活特别困难,他们听说新疆好点,就跑来了。他意思说,你北京那么远都跑来新疆,反正就是为了钱嘛。我也没法跟他解释。”
通观王蒙的作品年表,除了初到新疆时发表的散文《春到吐鲁番》,直到1979年几乎完全没有其他作品发表。
“刚到那会儿,在《新疆文学》发表了零碎几篇散文。后来,阶级斗争越抓越厉害了。”王蒙回忆,在新疆时期并非一片空白,“写是写了,不能发表,而且我当时写了部将近50万字的长篇小说。”
事实上,今年夏天在北戴河,王蒙就在修改这部小说,预计明年出版。据他介绍,该书写新疆维吾尔族的农民,伊犁的1962年边民外逃事件,以及农村的四清运动和农民的生活。“这个长篇在‘文革’当中不可能拿出去发表,‘文革’以后,又觉得事过境迁了,和‘拨乱反正’那个时代又有些矛盾,也不好发表。这样一放,就30多年了。”王蒙说。
左倾/爱情
但王蒙并非只沉浸在旧时光中,他甚至愿意去看看《失恋33天》《男人帮》这样的影视剧,“各种现代建筑,城市风光,汽车多了,霓虹灯也多了。另外,它们的共同点就是现在人们对爱情的态度,更务实一点,不那么悲情了,不考虑你死我活那种劲儿了,不行就拉倒,还能怎么办。这也是更豁达和更健康的态度对待人生。”他说。
事实上,在自传中,王蒙也曾写过自己的爱情,在北京东四区委干革命工作时认识的初恋崔瑞芳,日后成了自己的白头到老的妻子。“今年最悲哀的是,老伴儿3月23日去世了。”王蒙沉重地说。
有太多的偶然性,包括王蒙最初干革命工作,“一个人怎么发展,是各种因素造成的。也可能后来有很大变化,也可能最后没变化。”
1945年,抗日战争胜利,“日本投降,大家对国民党抱的希望特别大。但是很快就失望了,贪官污吏什么的。”王蒙回忆起自己的革命出发点及与政治的结缘。
当时,王蒙从五年级直接跳过六年级考上了北京市立三中。
民国时期中学有打垒球的传统,三中有一个矮胖、爱笑的“体育明星”,专门打后卫的,王蒙还记得那是一个叫何平的高二学生。而王蒙自己刚参加了全市的演讲比赛,是个“演讲明星”。
一次在操场上碰面,何平问,“王蒙,你最近在看什么书呢?”
王蒙说了几本书名,但随后他突然说,“我现在,思想左倾!”回忆起来,王蒙也觉得当时“非常奇怪”,“在国民党时期宣称自己思想左倾是有一定危险的。”
恰巧,何平是地下党员,“他眼睛顿时睁大,高兴得不得了,让我上他家玩去。他家里摆都是一些苏联小说,左翼的这些东西,还有上海出的一些骂国民党的书,他们家变成了我的学习室。”
王蒙回忆说,“如果我不是偶然说出思想左倾,他不会那么快对我‘下手’,也不会对我宣传共产党的方针理论。想起来还挺好玩的。”那一年,王蒙11岁。★
(实习生郑婕对本文亦有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