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玺璋回想写《梁启超传》:边写边和自己打架
▲学者解玺璋。(资料图片)
□ 解玺璋
今天回想起来,当初决定要写《梁启超传》,其实有些不自量力。
这位传主,太过宏阔,太过博大,太过深邃,太过崇高,即使是胡适这样的大学问家,也曾为梁启超生前没有留下一部自传而深深感叹:“虽然他的信札和诗文留下了绝多的传记材料,但谁能有他那样‘笔锋常带情感’的健笔来写他那五十五年最关重要又最有趣味的生活呢!”胡适称这是中国近代历史和中国现代文学“无法补救的绝大损失”。
最难是迈过两道坎儿
最初为写作《梁启超传》做准备的时候,我陆续看了一些有关他的材料,包括1949年以后出版的好几种梁启超传记。坦率地说,这些材料囿于以往的叙事尺度的限制,往往不能客观、公正地对待这个人及其在近现代历史上的作用,不仅有意或无意地抹煞他的功绩,甚至给他栽了很多赃,泼了很多污水,看过一部表现中国近现代历史的电视剧,几乎把他演成了一个小丑。这时我便意识到,写好梁启超有千难万难,最难的是有两道坎儿必须要迈过去,既不能视而不见,更不能绕道走。这第一道坎儿来自对他的政治定性,而另一道坎儿便是多年来流行于民间的对于他的道德评价。
政治定性是多年来我们研究历史人物的弊病之一。梁启超的头上就被人为地戴了好几顶帽子——维新派、改良派、保皇派、立宪派,直至反革命派,一顶比一顶吓人,全不管这些帽子戴在他的头上是否合适,也不问给他戴的究竟是帽子还是桂冠。而道德评价更是摧毁一个人的锐利武器,比如有人指责他多变、善变,是个没有操守的反复无常的小人;还有人把他与袁世凯、段祺瑞,以及北洋政府的合作,视为贪恋权势的证据,甚至有人骂他欺师灭祖、欺世盗名,人格、天良均已丧尽。实际上,在写作“梁传”之前,我也曾经迷惑过,糊涂过,犹豫过,就这个意义而言,我写“梁传”的过程,其实就是以今日之我说服昨日之我的过程。
如何才能走近梁启超的时代,并走进他的内心?我所能采取的唯一办法,也只有读书。丁文江、赵丰田编写的《梁启超年谱长编》我至少读了五遍,同时,有选择地读了《饮冰室合集》,以及与梁启超相关的一些人物,比如康有为、黄遵宪、谭嗣同、汪康年、唐才常、孙中山、章太炎、杨度、袁世凯、蔡锷、蒋百里、丁文江、胡适、徐志摩,乃至蔡元培、夏曾佑、张君劢、张东荪、陈独秀、李大钊、梁漱溟、陈寅恪等诸多同时代人留下的年谱、传记、书信、日记和文集。如此集中的阅读让我在几年里换了两次老花镜,视力迅速退化,然而,恰如刘再复先生所说,正是这种阅读,使我“一再和梁启超的伟大灵魂相逢。所谓相逢,便是请教、对话、商讨、质疑、提升。在相逢中,我愈来愈觉得梁启超了不起,愈来愈觉得他不愧是一个伟大的中国现代社会的开山巨匠”。
我变成了一个文化保守主义者
我希望我的这部《梁启超传》能和以往那些“梁传”有些不同。通常写作人物传记,比较多的是采取一线到底的结构方式,从传主的家世,写到他的童年、少年、青年、壮年、晚年,按时间顺序一路写下来,展现其一生经历。如果能破解这种结构,是否会给传记写作带来新的面貌呢?我隐约感觉到在梁启超的人生经历中恰恰包含着这种能量,可以支持写作者做一点新的尝试。
我把传主的生命历程作为纵轴,也就是经度,划分为外出求学之前、戊戌去国之前、民国成立之前、旅欧考察之前和旅欧考察之后5个阶段,再从各个阶段延伸出传主的横向坐标,即在每个阶段找到与他关系最为密切的人物,比如,戊戌去国之前的康有为、黄遵宪、汪康年、谭嗣同;民国成立之前的唐才常、孙中山、章太炎、杨度;旅欧考察之前的袁世凯、蔡锷、蒋百里;旅欧考察之后的丁文江、胡适、徐志摩;而外出求学之前则集中处理了他与祖父、父母、妻妾、恋人及儿女的诸多关系。其中有些人物关系并不局限于某个特定的时间段,而是互相之间交错、牵连或纠缠的,这样便形成了一个纵横搭配、经纬分明的网状结构,比较充分地展现了梁启超的生命历程,及其在构建中国现代文明的历史进程中所做出的巨大贡献,同时,也在众多人物的映照下,呈现了梁启超多层次、多面相的人格与性格。
在这个过程中,我是一边写作,一边自己和自己打架。最终,梁启超能说服解玺璋,除了他的雄辩,自然还有本人这些年来对自身、对革命的不断反思和重新认识。如果说写作《梁启超传》让我有所收获的话,那么,最大的收获就是在现实情感、社会政治、思想理念等层面对革命进行了深入的再思考,使自己能在当下纷乱复杂的现实中找到一种比较理性的立场。有朋友开玩笑说,因为写作《梁启超传》,我变成了一个文化保守主义者。
还有一些列入计划的人物要写
梁启超的一生,始终没有放弃对国家现代化与人的现代化的追求和努力。他从开民智走到新民,其核心就是人的现代化,而国家现代化的聚焦点,则是宪政和政治的民主化。他是最先将民族、国家、国民等新术语引入中国思想界的启蒙者,同时,他也是宪政主义、民主主义、民族主义等新观念的权威阐释者。
还有一些我曾列入计划的人物,这次没有完成,也是一种遗憾,比如张之洞、严复、夏曾佑、张元济、徐佛苏、蒋观云、黄远生、林长民、张君劢、张东荪、王国维、陈寅恪等,都与梁启超有过很深的交往或合作,他们之间的关系都牵连着各自的时代风云;还有梁启超的诸位兄弟和万木草堂的诸位同学,尤其是梁启勋、麦孟华等人,与梁启超之间的手足之情、同学之谊,也是很值得抒写的;最后,我把陈独秀、鲁迅、毛泽东也列入计划之中,其实是想探讨梁启超身后的影响所及和存在方式。所以,对我来说,《梁启超传》的完成仅仅是个开始,围绕梁启超,还有太多的事情要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