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对谈孙郁:应该允许有的作家不做谔谔之士
·对谈·
2006年12月19日,在北京鲁迅博物馆会议室,莫言先生与鲁迅博物馆馆长、文学评论家孙郁先生进行了一场对话。对话谈到了莫言的生活和创作经历,对包括鲁迅在内中外作家的阅读感受,也兼及到了一些社会、政治等现实话题。
孙郁:“五四”以来的传统,沈从文、张爱玲,甚至茅盾身上的传统似乎都离你要远一些,我感觉你更亲昵的是鲁迅。
莫言:心理上当然是感到鲁迅更亲近。我觉得鲁迅说出了很多我们心里有,但不知该怎么说的话。鲁迅的小说里,最重要的是有他自己的看法。有时候是反向思维。比如《采薇》里面的伯夷、叔齐,到首阳山上来,不食周粟,大多数人把他们哥俩当贤士来歌颂,可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薇也是周王的,那就只好饿死。这种转折一下子就显示出鲁迅深刻的洞察力。
孙郁:我感觉鲁迅内化到你的作品里了,你有意无意地受到他的影响,是从哪部作品开始的呢?
莫言:集中表现是《酒国》、《枯河》。《药》与《狂人日记》对《酒国》有影响。《酒国》中对肉孩和婴儿筵席的描写是继承了鲁迅的批判精神,在沿着鲁迅开辟的道路前进。
孙郁:鲁迅写的是看客,《檀香刑》写的是刽子手,这是对鲁迅思想的一个发展。
莫言:不敢轻言发展,否则会乱箭穿心!鲁迅对看客心理的剖析,是一个伟大发现,揭示了人类共同的本性。人本有善恶之心,是非观念,但在看杀人的时候,善与恶已经没有意义了。所有的看客都不会关注这个人到底犯了什么罪,纯粹是在看一场演出。我们一般的作者,能拷问出洁白底下的罪恶就很好了,但鲁迅和陀思妥耶夫斯基能更进一步地拷问出罪恶之下真正的洁白。这就是一般作家与伟大作家的区别。
真作家要了解人
孙郁:外国作家你读得最多的是谁?
莫言:很多外国作家的书,看的时候就感觉很冲动,然后就赶快去写,很难把书从头到尾读完。
孙郁:你对意大利的卡尔维诺好像很感兴趣?
莫言:卡尔维诺早期的小说里面,我觉得有与我的个性相符合的东西,最典型的是他的《我们的祖先》三部曲——《看不见的骑士》、《分成两半的子爵》、《树上的男爵》。我觉得他一个明显的特征就是在写寓言,包括他的很多短篇。
孙郁:中国作家这样写的时候就会写得很假,卡尔维诺写得不觉得假,而是很真,这很奇怪。
莫言:问题在叙事者的腔调。略萨在写给青年读者的信里面讲到了,一种叙事腔调一旦确立以后,实际上就建立了一种说服力,然后无论你编造的故事离现实多么远,也会使读者津津有味地读下去。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魔幻现实主义的作品都是一样的,包括卡夫卡的小说也是一样的。卡夫卡的《变形记》在现实当中不存在,但他用这种腔调来讲述,人变成甲虫事件本身已经无关重要,关键是他变成甲虫的过程和变成甲虫以后的遭遇,让你感觉到细节方面、心理方面的描写是非常真的。
孙郁:我觉得俄国小说应该推荐巴别尔。
莫言:巴别尔的《骑兵军》我读完了,我很久没完整地读完一本书了,因为它很薄,随笔一样的短篇,严格意义上来说都不是小说,很多都是真实发生的事情,很像斯坦贝克写的《战地随笔》,应该是真实的报道性的东西。
孙郁:但他写得真是太好了,色彩、结构都很出色,通常是长篇小说的容量,他用一千多字就表现出来了。
莫言:巴别尔对人的了解很深刻。真正的作家,不了解人根本就写不好的。我记得有一个短篇是写鹅的故事,讲他作为一个知识分子,进入骑兵军。这是支跟土匪差不多的部队,要摆出小资产阶级的臭脾气来,他们会把你当外人,所以他就违心地、咬牙切齿地,把女房东一只鹅的脖子给拧断了。骑兵战士就说:哥们,你是我们自己人,你能用这样一种方式,这么残酷地把鹅给拧死。“我们自己人”,这种说法一下子就让他融入到这个群体里去。他在拧死鹅的过程当中那种心理的痛苦,那种心灵的煎熬,激起我们心中许多的联想,它唤醒了我们人性当中普遍性的东西。
应该允许有的作家不做谔谔之士
孙郁:我发现你好像不写纯粹的知识分子。
莫言:《十三步》就是写教师的,也算是小知识分子。毛泽东有个形象的比喻,就是在阶级社会里面,阶级是皮,知识分子是毛,“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这就把知识分子的依附性一下子就给讲出来了。在中国社会里面,知识分子能够独立存在吗?我觉得真是不可能存在的。在中国社会里面,一个知识分子如果与体制保持对抗姿态是很难生存的。
孙郁:就像鲁迅在《采薇》里写的一样,完全脱离政治是不可能的。
莫言:西方在资产阶级革命之后,是依法治国。严格的法律,胜过知识分子的呼吁。对失业者的救济,对残疾人的关照,都有严格的法律规定,不管哪个党派上来执政,这个不会改变。
孙郁:很多问题都是知识界提出来的。一些大学教授发现经济有问题,不断写文章呼吁,最后政府就接受了。
莫言:这样的知识分子非常宝贵,千人诺诺,不如一士谔谔。但是不是每一个作家都应该扮演这样的知识分子角色呢?每个人的知识结构不同,每个人的生存状态不同,应该允许有的作家不做谔谔之士,这并不代表他没有良知和勇气。他用自己最熟悉、最擅长的方式,用文学的方式、艺术的方式,来表达自己的一些思索和看法,我觉得也是可以的。
(摘编自《莫言对话新录》,文化艺术出版社2010年1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