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红高粱》：献给父老乡亲的英雄史诗

　　献给父老乡亲的英雄史诗

　　——关于莫言的《红高粱》

    蔡  丽

　　长篇小说《红高粱》是一部具有奠基性意义的作品。正是这部作品的发表，莫言在风起云涌的80年代文坛坐稳了位置，具有无法忽略的、开创性的价值。同时，它又是莫言自身个性十足，风格凸显的代表作，是其创作走向成熟和稳定的标志。小说在开始叙述之前的一段话彰显了莫言的创作意图：

　　“谨以此书召唤那些游荡在我的故乡无边无际的通红的高粱地里的英魂和冤魂。我是你们的不肖子孙，我愿扒出我的被酱油腌透了的心，切碎，放在三个碗里，摆在高粱地里。伏惟尚飨！尚飨！”

　　这是一首高亢的，献给家乡父辈们的英雄赞歌！在这部小说里，莫言怀着丰沛澎湃的情感，描绘了上世纪20~40年代，“我爷爷”、“我父亲”两代人具有瑰丽的传奇色彩的爱情和人生故事，充分地渲染了如火一般燃烧、如冰一般寒冷、如阳光一般耀眼、如地狱一般残酷的极致生命。在故乡沉郁封建的土地上，如火如荼开放蔓延的高粱地孕育了横行无忌的各色土匪和醇香浓郁的高粱酒，同时也孕育了两个离经叛道的人物——“我爷爷”和“我奶奶”。我爷爷好勇斗狠但不乏善良和正义，是一个响当当的爷们，他的一生，可以说是充满血与火的战斗的一生。17岁就杀了和母亲通奸的和尚、20岁在高粱地抢了别人的新娘子，尔后当酒坊主、土匪、抗战英雄，与日本人斗、与土匪斗、与情人和情敌斗、与国民党斗、与吃死人也吃活人的恶狗斗、与饥饿、绝望、悲伤和失去亲人战友的痛苦斗，最后还在日本当了10多年的野人，生命时刻处在血与火的考验、生与死的撕扯，绝望与希望的度量中。爷爷的一生如此残酷复杂，正是在这样的人生风雷里，爷爷的形象顶天立地，像一块棱角分明而又饱经沧桑的岩石立在历史中。我爷爷英勇豪迈，我如花似玉的奶奶也是胆大包天敢作敢为，财迷心窍的父母将她嫁给麻风病人，她没有哭哭啼啼，而是在人生戏剧般的变化中，牢牢抓住了命运给予她的一线天机，在几乎不假思索的情况下顿悟生命的独立和自由，配合拦轿抢亲男人的动作跟人家野合，智斗县太爷、独担酒坊生意、尔后上山为匪、与男人一起打日本、最后牺牲在光辉灿烂的、象征着她生命的火热的高粱地。这是一个敢于和命运抗争把人生交给不可知的路途、敢于在充满冒险、斗争、争议、跃动不安的人生道路上演绎自我、释放自我的女性形象，莫言在写我奶奶的时候，反复用了一个词：“高贵”。奶奶从来就不是一个传统的良家妇女的形象，也不是一个贤淑温良的母亲、妻子形象，但，正是她的反叛，她的蓬勃的情欲和智慧、她的敢爱敢恨，凝结了奶奶在我心中这一个无比灿烂高贵的自由女神形象。而我爷爷和我奶奶的爱情，赤裸、大胆、深情、疯狂，它凝聚在一支粗哑嗓子的歌里：“妹妹大胆地往前走/铁打的牙关/钢铸的骨头/从此高搭起绣楼……”。

　　《红高粱》是“我”这个后辈的角度来写的，我，踩着故乡的黑土循着高粱地的清甜气味，进入我的父辈和祖辈的人生。以我爷爷和我父亲为中心，莫言写出了故乡高密东北乡在如火如荼的战争岁月里那一个个千姿百态的乡亲，他们有好有坏，有土匪有良民，有商人有官人，他们或强横霸道好勇斗狠，或机智勇敢忠心耿耿、为争一口气誓死不低头。战争撕扯人也锤炼人，在残酷的斗争生活中，彪悍强壮、侠肝义胆的男人谱写了人生的英雄传奇，而懦弱无能的男人也在血与火的淬炼中蜕变升华。这是一曲英雄的史诗。男人的硬气和土匪的胆气，是故乡男人共同的特征。是非也吧，功过也吧，人也好，兽也好，他们共同埋在了故乡的高粱地里。他们的血和肉，共同滋养了这片深情的土地。而他们高扬的生命如燃烧的红高粱一般铺天盖地，如我家的高粱酒一般醇香酣醉。火红的高粱地、醇香的高粱酒，构成了小说大胆张扬、深沉热烈的酒神生命精神的象征。

　　上世纪80年代的作家中，莫言是阳性气质特别彰显的作家，他本人又是军人，他的语言、人物、感情表达、生命崇拜、人生历险，都体现出对有血性的、敢于抗争的、如火般燃烧、如烈日般灼人的生命的讴歌。小说中有一个情节：我爷爷跑到酒坊找我奶奶，遭到我奶奶的冷处理，被赶到酿酒房当伙计，心中不是滋味，于是大耍流氓，往刚刚辛苦酿出的酒缸里撒了一泡尿。结果，这一泡尿不仅没有坏了一缸酒，反而使酒变得浓香四溢，成就了我家酒坊百里飘香的美名。以尿兑酒的细节不能从现实上追究，只能从象征的意义上来理解。它暗示了作家心中对生命的理解：循规蹈矩、一成不变的生命是创造不出奇迹的，只有敢于反叛，破坏，不按常理出牌，人生才会非同寻常、摇曳多姿。同时，它也说明，一切美好和高贵，除了美好和高贵本身以外，还蕴藏着、包含着生命本身的丑陋甚至龌龊。大地是丰满厚实欣欣向荣的，大地同时也是藏污纳垢充满死亡和腐朽的，世界的存在是辩证对立统一的存在。小说中有一段我对故乡的自白：“我曾经对高密东北乡极端热爱，曾经对高密东北乡极端仇恨，长大后，我终于悟到：高密东北乡无疑是地球上最美丽最丑陋、最超脱最世俗、最圣洁最龌龊、最英雄好汉最王八蛋，最能喝酒最能爱的地方。”这是莫言在《红高粱》里，对故乡土地最为深刻的理解和淋漓尽致的表现。

　　在80年代文坛，正是这样的英雄人物和英雄的土地，使人们对人的理解回到了真实、丰满、辩证的道路。使人们在高度城市文明的社会环境，认识到、体会到人的原始的、本能的、身体的能量和欲望爆发出来的灿烂光辉。原来生命可以如此自由张扬！原来生活也可以如此热火朝天！莫言用一份激情饱满略显夸张的叙事给我们重新塑造了“人”的光辉形象。也可以说，这是中华民族广布于人民大众之中的英雄气质的延续，是孟子的天地浩然大气的精神呈现，是文天祥和岳飞那样一份铁骨铮铮、精忠报国的男儿精神的延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