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悦然评《生死疲劳》:到最后故事性有点儿减弱
记者 郭琳
毫无疑问,当马悦然出现在上海,所有的话题都围绕莫言展开。
身上的白色中式衫子穿在高大的、88岁的老先生身上妥帖无比,映着一头银白的头发,也应对着他的身份:瑞典汉学家,诺贝尔文学奖18位终身评委之一,也是诺贝尔奖评委中唯一深谙中国文化、精通汉语的汉学家。
马悦然是带着他翻译成中文的上届诺贝尔文学奖得主托马斯·特朗斯特罗姆新作《巨大的谜语·记忆看见我》来的,一两个月前就定下的行程,作为出版方世纪文景“见证·2666文景十年读者分享会”的文学专场活动之一,同行的是小他43岁的妻子陈文芬。
却一头撞上了莫言得奖。
这次的中国之行,马悦然没有安排任何专访,于是,媒体蜂拥进入了昨天下午的上海2666图书馆。
“我不能说,莫言是一个好作家;我只能说,我认为,莫言是一个好作家”
——为什么是莫言?这也许是在今年的诺贝尔文学奖公布的那一刹那起,就被一直讨论着的话题,无论是在中国、瑞典,或是其他国家。
问:“中国有很多和莫言一样优秀的作家,为什么这届诺奖选择了莫言?或者说,诺奖选择了莫言来拿第一个诺贝尔文学奖?”
马悦然:我想说的是,诺贝尔文学奖不是一个世界冠军奖,这只是一个颁发给好作家的文学奖。世界上的好作家可能有几千个,这届给了莫言,就是这样。“什么是好的文学”,这是个非常主观的问题,我不能说莫言是一个好的作家,我只能说,我认为,莫言是一个好的作家。这也是诺贝尔文学院18个评委的认为。
其实当诺奖公布,在瑞典有很多的批评声音。而我对瑞典媒体的批评是:如果你们都不去读书,就去批评一个作家不应该得奖,这是很可怕的知识分子的懒惰。批评莫言的媒体,他们可能什么莫言的书都没有读过,我读过莫言的很多作品,也读过很多当代中国小说,在我看来,没人能比得上莫言。
问:这次莫言得奖,作为一个汉学家,您是不是起到了很大的作用?讨论得激烈吗?
马悦然:每一次诺贝尔文学奖的讨论都很激烈,但今年,意见比较一致。
问:能不能简单说说诺贝尔文学奖出炉的流程?
马悦然:推荐一个作家,2月1号以前要把相关资料寄给瑞典学院,有一个一个诺贝尔文学奖评审小组,负责从250个推荐人中选三四十个介绍给院士们,这是初选。到三四月,名单缩小,到五月底继续缩小至5人。接下来的夏天,瑞典学院都在看那五个人的作品,到9月中旬开始终评,开始投票。那个时候就开始投票,要投好几次,每个人一定要把自己的意思讲出来,最后投票就是在10月初,最终结果就产生了。
问:诺贝尔文学奖的评奖标准是什么?
马悦然:唯一的标准是文学的质量。
“莫言的短篇小说简直可以说完美”
——“您到底喜欢莫言什么?”如果有机会逮住任何一个诺贝尔文学院的评委,这个问题,大概是作家们、或者任何一个对文学、对诺贝尔文学奖感兴趣的人们都想问的问题,无论是在明里,还是潜意识里。
问:您到底喜欢莫言什么?
马悦然:他非常会讲故事,他太会讲故事了。他的讲话的能力就像是从中国古代的说书人那里来的。
2004年,我看了莫言的《小说九段》,上海文学陈思和教授主编的,马上把它翻译成了瑞典文,因为非常好看。后来,我就开始对微型小说感兴趣,模仿莫言写微型小说。
《透明的红萝卜》,这是莫言写得最好的小说,另一个幽默感非常强的《三十年前的一次长跑比赛》,还有《会唱歌的墙》。还有《翱翔》,说的是一个麻子要娶一个非常非常漂亮的姑娘,新婚那天,姑娘跑了,跑着跑着就飞起来,落在一棵树上。
问:您说的都是莫言的短篇小说,您以前对莫言说过,你的小说太长了点,这是您对他的长篇的印象吗?
马悦然:我不愿意批评说莫言的小说太长了,他的长篇也是非常好的。《生死疲劳》大家都读了吧,80%非常好,但是最后,故事性就有点儿减弱了。但他的短篇就是完美的,一个字都不用改的。他的《小说九段》里有一篇叫《船》,讲述一个非常浪漫的故事,跟沈从文的感觉非常像。
问:对莫言接下来的期待?
马悦然:很多人得了诺贝尔文学奖后,就止步不前了,但我想莫言肯定不是这样的人,因为他的内心很强大,我觉得他会继续写下去。
“中国文学早就该走向世界文学了”
如果没有地道的翻译,大概也就没有莫言的诺贝尔文学奖。把莫言的三部小说《生死疲劳》、《红高粱》、《天堂蒜薹之歌》翻译成瑞典语的陈安娜,是马悦然的学生。而马悦然自己也曾翻译过多篇莫言的短篇小说。接下来,他还有计划翻译他的其他小说。一个可以想象的前景是:莫言小说的各种译本将会越来越多。
问:您在瑞典即将有莫言的翻译作品出版?
马悦然:第一部分包括《30年的一次长跑比赛》,《翱翔》等一些短篇。第二部分是一些更短的,描写他小时候的故事,像《卖白菜》——这是个非常动人的故事。
没宣布莫言得奖前,我是不能发表这些小说的,一发表就说一定是莫言得奖了,我得等莫言得奖之后才能发。(笑)
在瑞典,在欧洲,他们说马悦然要发财了,中国的媒体也说马悦然先生要发大财了,因为莫言会大卖。其实我翻译莫言的作品,由瑞典学院给稿费,所以我已经得了钱了,所以出版社就可以白出。当然他们是很高兴的,不过我一块钱都没有赚。(大笑)
问:很多时候,译作会失去原汁原味的感觉,您作为翻译家,对于翻译的技巧有什么看法?
马悦然:我翻译过一个小说《到黑夜想你没办法》,是山西大同的一个警察写的,叫曹乃谦。里面的三十个故事,写山西北部一个非常穷的地方,那里的农民非常苦的生活。小说里有大量的方言,有骂人的话,我看不懂,就写信问他。那段时间,我们每天都通信,有时候一天写三封。有什么技巧?我必须对我的读者解释一些我相信他们不会懂的现象。山东高密县和瑞典的区别,有时候是非常大的。
问:关于翻译,在中国有这样一种讨论,说中国作家的小说很难进入世界领域,一方面也是因为他们读不了原版小说。
马悦然:我觉得能不能读原版小说,对作家而言没有什么影响。李锐、莫言、苏童、余华,都是不会英文的,他们读福克纳,也都是读译本的。但福克纳对他们印象都非常好。
问:莫言获奖后,会对中国文学在世界文坛的地位带来什么样的变化?
马悦然:中国文学早就该走向世界文学了。但是,被翻译过去的中国文学著作太少了。莫言可能是被译成外文最多的作家,所以莫言的那些著作帮助中古文学走向世界文学。瑞典文学院以前的常务秘书说,世界文学就是翻译,没有翻译就没有世界文学。有中国文学英国文学法国文学,但没有世界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