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子善:电子书取代纸质书是一件可怕的事情
在陈子善看来,旧书的主人是什么样的人?这些书有过什么样的经历?是怎么买来,又为什么流了出来?有无数答案,也给人无限联想。就像动植物有生命一样,每本书都有自己的命运,旧书也有自己生命的轨迹。
2006年11月6日,陈子善作为尚书吧开业迎来的第一位客人,在崭新的签名本上挥笔写道:“二00六年十一月六日,尚书吧开张首日有幸光顾,购旧书一批,快何如之!这是读书人的圣地,也是我的梦回之地!”
陈子善说到做到,以后凡来深圳,必光顾尚书吧,这里成了他寻书访友的理想之地。6年后,2012年11月6日,尚书吧6岁生日。陈子善应邀成为“尚书吧学术系列讲座”第二期的主讲嘉宾,在深圳中心书城多功能厅开讲“旧书店与我”的故事。他不仅梳理了上世纪50年代以来旧书店在国内的发展轨迹,也穿插了他在世界各地披星戴月、像“饿狼”一样寻访旧书的传奇经历。说到旧书店的未来和历史,他说自己保持审慎地乐观,希望旧书店与网络结合起来,也期待旧书店的现代故事可以继续,变得更精彩。
电子书很可怕
陈子善首先界定了旧书的概念,他认为二手书店,特价书店和旧书店是互相交叉有重叠的,有人认为只有真正意义上的古籍才称得上是旧书,陈子善认为这是一种狭义机械的理解,在他看来,5年、10年以上的书都可以称得上旧书,这其中当然包括二手书,也包括特价书。
而旧书店的发展从书摊林立,到公私合营后的统一收回,门禁森严,再到改革开放后的逐步复苏,又出现了旧书店,旧书摊,旧书集市,一直到网上网下的拍卖。旧书业也逐渐拓展,从旧书到作家的书信、日记、手稿,都成了藏家纷抢的对象。
陈子善说,他在微博上与一些朋友讨论,曾引发轩然大波。他认为,一个现代化的城市,如果没有旧书店是非常可怕的。但是年轻人却认为旧书店过时了,它的生命已进入了倒计时。陈子善觉得传统书本退不出历史舞台,电子书与纸质书可以并存,网络如果取代纸质书是一件可怕的事情。不要以为互联网可以取代一切,文字全部变成数据进入网络还需要一段时间,更何况很多文字不一定可以变成数据,像我手中的这张纸。说不定人类到时会发明比互联网更互联网的东西。互联网不是终极,只是多元中的一元。
1.5元淘到《边城》初版签名本
陈子善从初三开始,每天下午3点放学后就在旧书店泡着,一毛钱两毛钱一本地买着旧书,旧书店成了他文学知识起步的摇篮。而立之年,他去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从事《鲁迅全集》的注释工作,当时的图书馆不能满足他的需求,他就继续跑旧书店,慢慢地就变成了旧书店的常客。
可惜当时的旧书店等级森严,读书是有等级的,当初上海旧书店有个二楼书店,是内部书刊供应部,需持盖着大红章的单位介绍信才可以进去采购。但店内有店,里面有个更小的店则需更特别的通行证,像《人民日报》的记者姜德明,上海新闻出版局倪墨炎都可以畅通无阻。这时候,陈子善手持的华东师范大学的大红章和介绍信就失去了效用,眼看宝库近在咫尺却无缘亲近,内心痛苦不可言说。但常陪着姜德明、倪墨炎去,难免就有捡漏的机会。有时候,姜德明会带一两本书出来跟他说,这个你肯定喜欢,售货员睁一只眼闭一只也就算了。有一次倪墨炎买重了一本书要退掉。陈子善要求一看,没想到是沈从文的《边城》初版本,还是毛笔签名本。倪要退的理由,一是贵,二是他有复本,三是他不收藏签名本。陈子善要求让给他,结果1.5元收入囊中。陈子善后来还写信给张兆和,询问这本书上送的那位小姐是何许人?张兆和回信告诉他是她苏州的一位同学,相当于现在的闺密。
旧书也有生命轨迹
上世纪80年代中期,陈子善在北京灯市口收到一批研究鲁迅的旧书,那是他第一批购买的旧书,当初一个月的工资36元,他花了30元,也算是大手笔了。这批书买了以后一直搁置,直到后来搬家的时候打开一看才发现这批藏书是赵燕声的,里面夹了很多纸条,他曾采访过与鲁迅来往密切的章廷谦、唐弢。上世纪40年代去北京劝朱安不要出售鲁迅藏书的时候认识了赵燕声,唐弢后来研究搜集鲁迅资料时得到过赵燕声的帮助。
在陈子善看来,旧书的主人是什么样的人?这批书有过什么样的经历?是怎么买来,又为什么流了出来?有无数答案,也给人无限联想。就像动植物有生命一样,每本书都有自己的命运,旧书也有自己生命的轨迹。
陈子善与陆灏曾在香港旧书店淘到南星的《甘雨胡同六号》,不仅纠正了南星回忆录里误把这本散文集当成诗集的失误,也发掘了现代文字史上一段美好的回忆。“甘雨胡同六号”在现代文学史上是一个有名的地方,九叶派诗人南星和王辛迪都曾住在那里,周作人的弟子沈启无也住在那里,而他淘到的这本书正是南星送给王辛笛的签名本。为此,自称作文一向枯燥的陈子善写了一篇《那美好的小院子》,发表在陆灏主编的《无轨列车》中,他说在这篇文章里他抒了一点情。
陈子善说,正因为旧书带着很多记忆,很多故事,所以他始终保持了对旧书的爱好,买旧书的热情一直超过新书。
买旧书“青史留名”
在上海鲁迅纪念馆的石碑上,在捐赠人的名单上刻有“陈子善”的名字,陈先生笑说,他算是名留青史了。好多人奇怪,他捐赠了什么?
说起来这也是陈子善最得意的一笔购买经历,但买的不是书,而是信。
1997年10月,他在日本做访问学者时是旧书区神保町的常客。一次他在一家小得没有门面只有办公室的东城书店的目录上看到了鲁迅写给内山完造的一张便条,大意是,日本出了一本《聊斋志异列传》,如果到了内山书店,他要一本。信很短。陈子善当时给上海鲁迅纪念馆打电话问他们是否要,对方要研究后回复。陈子善跟日本教授去店里看实物鉴定真假,结果老板让他们不用付一分订金可以先把东西带走,价格可以再谈。确定是真迹后,上海鲁迅纪念馆让他垫付代买,当时他付了相当于人民币8000多元。上海鲁迅纪念馆后来跟他结了账,还请他吃了一餐饭答谢,把这封信算作他的捐赠。
有人认为陈子善这次“青史留名”名不副实,只是代买,没有捐赠。其实不然,因为故事还没有结束。一个月后陈子善在日本内山书店,突然在乱书堆里看到了鲁迅在这封短信里提到的这本书,日本文求堂印制的,价钱非常便宜。他当即买下,在交还代买的鲁迅信件时,一并把自掏腰包买到的这本旧书捐赠给纪念馆,书和信,算是配套了,而他的捐赠也算“名副其实”了。
《传奇》签名本等了六七年
作为张爱玲研究专家,拥有张爱玲签名本是一件幸福的事,但对陈子善来说,这种幸福来之不易。
很多年前,他听朋友说,有一个旧书商转行,以后只收中外名人传记,其他的书要散出来。他去的时候,已经晚了,只淘到了一本中华书局出的《吴宓诗集》初版本。那个书商跟他说,“有一本书你肯定喜欢,但我舍不得割爱。”他说的是张爱玲的《传奇》签名本。陈子善知道,不能强求,人和书的缘分有时候也急不得。他跟这位书商约定,有朝出让这本书,他有优先选择权。六七年过去了,这位书商在上海开了一个大的百货商场,里面专门设有一层旧书区,陈子善帮他写文章宣传,内地和港台都有书友前来。这位老板非常高兴,就忍痛割爱把这本《传奇》出让给他。
陈子善的经验是,收藏旧书要有耐心,急不得,你与旧书的缘分到了,书自然也就来了。
专业敬业的旧书店老板
陈子善说起旧书店老板的专业和敬业精神,赞叹不已,他的不少书就缘于他们的相帮和出手才没有错过。
在上海福州路古籍书店四楼柜台,黄裳的《一脚踏进朝鲜的泥沼里》出了再版本,陈子善已经有了初版本,但老板提醒说再版加了初版没有的后记,陈子善一翻看,果然,赶紧收下。
在另一家旧书店,老板递给他一个线装的小册子,是文言写的《祭母文》。他看过也不以为意,老板提醒他,看看作者是何人?一看才知道是文学创作研究会的创始人王统照。当时他获悉《王统照全集》正准备出版,赶紧打电话给编辑,编辑完全不知道有这篇文章的存在,甚至王统照的儿子也从来没有听说父亲还写过一篇祭悼奶奶的文章。这个发现如果没有旧书店老板的提醒,很有可能被历史湮没了。《王统照全集》的编辑专门在后记里特别提出,表示感谢。对陈子善来说,他为现代文学史又补了一块缺漏,也是非常有成就感的事情。
国外的旧书店老板一样敬业。陈子善说自己在日本一家专卖中文书的旧书店,想淘一本林文月翻译的《源氏物语》初版本,当时老板说比较难找。让他留了地址电话,说如果找到就寄给他,陈子善没抱多大希望。没想到半年后他在上海接到这位旧书店老板的电话,说在上海和平饭店帮他找到了这本初版本,几乎是全新的,让他来取,价钱也很合理。旧书店老板的敬业真是让他感动,他们的职责是为旧书找到合适的买主,也为买家寻找所要的旧书,像一座桥梁一样。
1987年夏,陈子善出国参加学术会议,会后去汉堡大学,承关愚谦教授介绍,到汉堡唯一的中文书店——天地书店访书,见到梁实秋著《谈徐志摩》和《槐园梦忆》等许多台湾出版的文学书初版本。没想到20年后,他在香港市立图书馆演讲,会后一位中年人找来,问记不记得他,原来他就是天地书店的主人梁兄,由书缘到人缘,缘分不浅。
本雅明说,复活一个旧时代,这是驱使藏书者去搜求新藏品的最深层的动机。由此,一位旧书收藏者比豪华版搜集者更接近于收藏的真谛。
陈子善说,收藏旧书就是收藏历史。
记者 杨青/文 韩墨/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