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雪枫曾谈爱情：我们忠诚于爱情正如忠诚于党

　　彭雪枫（左）、陈毅（中）和张云逸（右）在一起

　　写信人：彭雪枫 受访人：彭小枫（彭雪枫之子）

　　彭雪枫 1907年9月9日生于河南省南阳市镇平县，中国工农红军和新四军杰出指挥员、军事家，历经第三、四、五次反围剿，二万五千里长征中率军攻占娄山关，参加过遵义战役等。抗日战争爆发后，根据中央指示到河南运筹中原抗战。后率部挺进豫东敌后，领导开辟豫皖苏抗日根据地。1944年9月，彭雪枫在一次战斗中亲临前线指挥，不幸牺牲，时年三十七岁。

　　在见面之前，彭小枫送给记者两本书，一本是彭雪枫传记，一本是彭雪枫家书，家书收录了彭雪枫给妻子林颖的87封亲笔信。这些信件，也是彭小枫了解父亲的重要途径。与很多读者一样，彭小枫和他父亲——这位在中国近代军事史上名声赫赫的将军从未谋面，只能通过阅读些历史资料，以及与他父亲共同奋战的战友们回忆，来还原烈士的形象。1944年彭雪枫将军牺牲时，妻子林颖怀上彭小枫才几个月。组织体恤林颖的身体，为了让她顺利产子，特地封锁消息。一直靠着组织上的关怀，遗腹子彭小枫这才能长大成人。

　　彭雪枫牺牲71年后，其子彭小枫坐在单位办公室内，和记者谈起了从未谋面的父亲和拉扯大自己的母亲，以及父母那些穿过战区传递着温暖的家书。他戴着眼镜，有着军人特有的端正坐姿，精神矍铄，思维敏捷，讲话很有条理，谈到较长的内容时会分成一二三点。对于自己的父亲，彭小枫更愿意从军事角度谈起，因为他和父亲一样，都是军人。从哈尔滨军事工程学院毕业后，彭小枫在野战部队服役，先后任兰州军区副政委、国防大学副政委、二炮政委等职，2006年晋升为上将军衔，在共和国现有的军衔中，这已经是最高级别的荣誉。几年前他卸任了二炮政委的职务，如今在全国政协经济委任职。

　　抗日高级将领的两地书

　　拿胜仗当新婚蜜月礼物

　　彭雪枫给妻子的87封家书，没有标题，按照写信的日期顺序编排在一起，从1941年9月开始，平均每两周就有一封家书。1944年9月彭雪枫牺牲后，持续了近三年的家书也随之中断。

　　这87封信彭雪枫都写了什么？重要内容之一是介绍战况。1941年彭雪枫和林颍相识结婚时，这位新晋丈夫并没有享受新婚的甜蜜。彭小枫认为，他父母那一代人的爱情“是经过战争洗礼的爱情，在战争的环境中诞生和发展”。彭雪枫在1941年10月24日的家书里写道，“两个胜利，恰恰都是我们‘蜜月’之内，是我俩结婚后的第一次胜利，是我俩结婚的最优美的纪念”。这是非常特别的，刚结婚的一对新人，没有花前月下，而是拿战争的胜利当做蜜月的礼物，只有战争年代才会有这样的故事。在彭雪枫写给林颖的信里，经常会分析国际斗争形势，如欧洲第二战场的开辟，苏德战场的胶着战况，日军在太平洋的战况等等。“刚结婚不久的伴侣之间的书信，主要不是诗情画意，而是经常谈论着‘血与火’的战争，这说明我父亲时刻都在想着民族解放战争的使命”。

　　战争年代的爱情，伴随着牺牲。彭小枫说，“现在年轻人恋爱结婚谈房子车子。我父亲那时候哪有这些啊，还随时有生命危险，最后他献出了自己的生命”，这让彭小枫很敬佩自己的母亲，“现在年轻人选择军人做丈夫，想到的是常常分居，不能花前月下。我母亲那个年代选择军人，就是选择自己可能成为寡妇”。在彭小枫看来，战争年代没有和平时期的安逸生活，母亲林颖能够投奔革命，奔赴根据地并选择一位抗日将领作为自己的伴侣，是难能可贵的。

　　战争年代的爱情是艰苦奋斗的爱情。彭雪枫家书里的一些细节令人印象深刻，他把自己的保健费送给林颖买鸡蛋吃；“他胃不好，那年代吃点糖都是改善，陈毅军长指示给他开小灶，他不同意；结婚以后，后勤部门送的蚊帐大衣他也都坚决退了回去，不搞一点特殊。”在彭小枫看来，这也说明父母之间的爱情是不以物质为基础的纯洁爱情。

　　革命者的别样爱情

　　我们忠诚于爱情正如忠诚于党

　　彭雪枫不仅是一位抗日将领，更是一名信仰马克思主义的共产党员。在那个年代，革命者是代表时代先进思想和趋势的群体。他们的爱情，又有何独特之处呢？从这87封家书中可以看出，作为一个有信仰的革命者，彭雪枫把信仰完全融入了自己的生活。他准备用三个月读完《资本论》，“这本书多难懂啊，何况还是在紧张的战斗间隙，挤时间在煤油灯下读《资本论》，这只能靠坚定的信仰来鞭策”。

　　彭雪枫长期从事革命工作，有这样坚定的信仰不奇怪，但林颖不一样，“我母亲出身大地主家庭，父亲认为她从小过惯了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生活，希望她不要做官太太”。在一封家书中，彭雪枫写道，“我希望你的是，加强自己思想意识上的锻炼。你的家庭生活环境熏陶着你，带来了非无产阶级的某些意识。最近党中央关于增强党性的指示，是我党有史以来最有意义最有教育价值的文献之一。你必熟读，妥为笔记，而主要还依靠于左右同志们的相互坦白检讨。这对于我辈为人为党员为一个革命家，有着决定的作用的。”毛主席的《反对党八股》，也是彭雪枫专门提醒林颖读的。彭雪枫还叮嘱她关心政治，在革命叙事中，男女平等，女性要独立，彭雪枫也在家书中要求，“女子生下来长大了是革命的，是工作的，是为大众谋利益的。女子应有其独立的人格，即便结婚了之后，我还是主张你应有你的独立的工作环境，我无权干涉你，也不会干涉你。”在这封信的结尾，彭雪枫饱含感情地写了一句，“亲爱的同志！一切美满的愿望，都是建立在政治理智情感热心努力互助互谅之上的！”

　　从家书中可以看到，两人结婚后林颖的第一个生日，彭雪枫送了林颖一本《斯大林传》，还题了一句话，“我们忠诚坦白之对于爱，一如我们忠诚坦白之对于党”。在信的末尾，祝林颖身体健康的同时，还加了一句，“伟大的党的事业，在等待着你”。在彭小枫看来，这句话高度概括了革命者的爱情，和普通人一样热烈真诚的爱恋，又有超越普通人有坚定崇高的信仰，不仅自己有信仰，还鞭策对方进步，“两个人有共同的信仰，共同的价值观，也能更和谐地在一起生活”。

　　家书里的父亲

　　是一位有文化的儒将形象

　　这87封家书，和彭雪枫留下的军事文献著作不同。他在给妻子的信中，没有条条框框，经常直抒胸臆，很真实。解放以后，因为彭雪枫是著名将领，他的家书作为重要史料被放进了军事博物馆，只退给他们影印件。母亲把影印件给彭小枫看。“那时我已经是小学生，懂事了，但不是太能懂，就记得都是手写的，对父亲的理解和认识也是随着年龄的增长、阅历的增加逐步深化的。”

　　从家书里可以看到，彭雪枫并不是一个只会打仗的将领。他经常向林颖介绍自己看过的书，从《孙子兵法》，到《茶花女》、《安娜卡列尼娜》，谈鲁迅，谈巴金，跨度很大，涉猎领域很广。在很多人的刻板印象里，我军的早期将领，颇有一些拿起菜刀闹革命的草莽色彩，似乎都是没有文化的武夫形象，可这些家书就足以证明彭雪枫就是我军高级将领中的文化儒将，他的文学艺术素养即便与当时的一些文化人相比，也是不遑多让的。

　　很多人都对彭小枫说，彭雪枫是个才华横溢的人，而且很热爱生活。“张爱萍回忆他们俩在红军大学一起打网球，那个年代延安的条件多么艰苦啊，还支起个破网打网球”，彭小枫认为这反映出父亲很热爱生活，对未来充满了美好的憧憬，信仰、理想这些看上去很高大上的词汇，对于父亲那代人是很现实的事情。“父亲牺牲后，很多悼念词里提到他在黎明前倒下，充满了惋惜之情，毛主席写的挽联中就有‘二十年艰难事业即将完成’之句，他们那一代人对未来总是充满信心，坚信一定会胜利”。

　　彭雪枫还是一个内心世界非常丰富多彩的人，他有血有肉，有性情。他很幽默，信中提出要和林颖挑战，看谁读书更多。他也很深情，信里对林颖的称呼多种多样，“常常惦念着的颖”、“除党之外唯一的能够理解我体贴我的同志”，这些饱含深情的称谓，加上时常对林颖回信不及时的嗔怪，一个惦记着新婚妻子的丈夫形象跃然纸上。

　　父辈的旗帜

　　没有给父亲丢人，基本合格

　　彭小枫回忆，在他很小的时候，父亲生前的领导、同事、部下就经常和他谈起自己的父亲，“他们见了我就很自然地讲起彭雪枫，讲他的人和事，讲父亲对他们的影响。因为彭雪枫在他们的战斗生涯中，占据了很重要的位置”。周恩来总理就曾不止一次对彭小枫讲过他父亲彭雪枫。1958年，周总理还专门把彭小枫叫到家里，将二十年前彭雪枫奔赴抗日前线时送给他的毛毯亲手转赠给这位烈士后代，鼓励他继承父亲的遗志。陈毅、邓子恢、张爱萍、张震等领导同志给他讲过的关于彭雪枫的故事就更多了。彭小枫清楚地记得，2010年7月3日，96岁高龄的中央军委原副主席张震给他讲了近一个小时彭雪枫，从红军时期一直到最后牺牲。彭小枫在父亲生前的战友们关怀中长大。直到现在，他和当年的小伙伴们还经常在一起谈到父辈们。“小时候，就觉得父亲是个英雄，了不起，但为什么是英雄，不清楚。长大后，通过各种史料来加深对父亲的了解，父亲的形象在心中才真正高大起来”。

　　父亲的榜样作用，一直激励着彭小枫。他说“父亲的榜样作用给了我压力，也给了我动力。我就觉得我是彭雪枫的儿子，是英雄的后代，不能当孬种，不能给父亲丢人，要努力做我父亲那样的人”。彭小枫继承父亲遗志，投身了他父亲为之牺牲的事业，也同样有着他父亲那样的家国情怀。他认为，他从父亲身上汲取的重要一点是，对自己从事的事业充满了热爱和执着的追求，永不满足。从上学时学习导弹知识，到毕业后在部队任职工作，他一直都很努力。当然，压力也是巨大的，“有一段很苦恼，觉得自己做好了，有人会说这是因为你是XXX的儿子，有人照顾你，别人不具备这个条件而已；做不好，别人会说他一点都对不起他爸爸。因此，只有埋头苦干，踏实去做”。记者问彭小枫，您戎马一生，回头看，有没有达到自己的期待？有没有实现不给父亲丢人的志向？彭小枫思考了一下，谦虚地说，“基本合格”。

　　强烈的责任感使命感，让彭小枫在离开一线领导岗位后，依然努力在全国政协发挥余热。他说：“党内腐败，社会矛盾，贫富差距等等，这是我们前进道路上出现的新问题，党中央为解决好这些问题付出巨大努力，希望这些问题一一都能解决，使我们党不要脱离群众，不要离开人民”。他还回忆起1998年抗洪，当时他担任哈尔滨抗洪指挥部总指挥，在听到座谈会上地方的同志表态感谢军队时，他引用了毛主席的话“军民团结如一人，试看天下谁能敌”，强调军队只有不离开人民，才能是永葆战斗力的军队。说到这里，彭小枫顿了顿，表情严肃起来，“我70岁了，希望我们党的事业，我的父辈们为之奋斗、为之牺牲的事业，长久下去”。

　　群：

　　托十一旅侦察参谋带上一函，附剪报数张，谅已入览，惟三日来未见消息，不胜念念。日军于占领长沙被击退后，复在豫东发动攻势，籍以挽回“面子”，三日之间即渡过新黄河，于本日拂晓占领郑州矣！中央军之第四集团军，第三第十五集团军均被击溃。估计敌有打通平汉线，威胁洛阳之可能，刻战事正在开展中。反共军东进声浪正高时，遭此巨变，当可回思今春敌大扫荡中原时之滋味。又据我游击支队电：宿县之敌本日分四路南下扫荡涡河沿岸之李马两部，各该部则固守涡河不敢出云。宿南敌之进军当为协同郑州之敌以牵制李汤等部之增援者，战局发展，未可逆料，惟给反共军打击则为事实，中央曾云：民族矛盾仍超于阶级矛盾，故敌顽矛盾仍为中心，此不待强调而后知，反共军之东进，终必不待我打而先碰钉子也！

　　据报淮宝反动派近日颇为活跃，反动标语不时发现，阴谋行为层出不穷，三星期前我某女工作员曾在朱坝之南八里处被暗杀！此事你知悉否？除已函十一旅锄奸股及淮宝保安处努力侦缉外，对你之行动甚不放心！根据一般之所谓“习惯”论，你已不同于9月24日之前，众目注视，当为意中事，故每于下乡工作之际，应十分谨慎，注意警戒，以不远离军政机关为妙，籍防不测，至嘱至嘱！是盼是盼！

　　读书计划进行否？日记照常否？文章写作否？中央关于调查研究之指示，希详为阅读，该指示为拯救“不切实”之良剂，对你亦有益之处，万不可等闲视之。

　　如能将生活状况详为函告则佳甚！

　　明日即为中秋节，不见裕群，如良夜何！

　　此祝

　　努力

　　红叶，10月4日，亦即古历8月14日夜1时3刻

　　写于半城之月光下

　　敬爱的父亲

　　您一直是指引我前进的力量。从小我就常常在想，在被罪恶的子弹击中的那一瞬间，您在想什么？也许在想，强虏未灭，怎么就饮恨沙场；也许在想，何时革命胜利，建立人民政权；也许在想，什么时候我们军队能够强大，国家能够强盛，人民能够富裕，中华能够崛起。可以告慰您的是，这些遗愿在您牺牲这么多年后都一一实现了，但我也强烈地感到，这些并不是您所想的全部。作为一个有信仰的共产党员，您的最高理想肯定是实现共产主义。我想，我们的祖国日益强大，人民更加富裕，社会更加公正、公平、平等，这就是在为共产主义的理想不断迈进。我虽然已不在一线领导岗位，但作为一个普通的共产党员，还要继续为你们的理想，也是我们的这代人的理想而努力工作。无论执掌权力还是离开权力，无论是青春年少还是历经沧桑，我都会笑对人生，积极向上，朝气蓬勃。因为我依然是一个有信仰的共产党员。

　　本版文/本报记者 李泽伟 摄影/本报记者 魏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