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元济的《盗窟十诗》
1927年10月17日晚,商务元老张元济在上海家中突遭绑匪劫持,随即被掠至乡下隐匿。期间张元济不失书生本色作诗自娱,脱身后将其命名为《盗窟十诗》,遍送亲朋好友以作纪念。
关于当年闹得沸沸扬扬的张元济被绑一事,张树年在《我的父亲张元济》一书中有着详细的描述:“1927年10月17日晚,一辆汽车开到极司非而路,车上下来五个人,到我家叫门。佣人刚开门,这伙人就蜂拥而入,先把开门者用手枪顶着押往门房间,接着疾步穿过花园,持枪冲上楼梯。这时父亲正与家人在二楼吃饭,见有这么些人上楼,刚想起身问话,一个绑匪已用手枪顶住饭桌旁的堂兄树源,大约他们见只有树源一个年轻人,怕他抵抗。有个头目模样的人指指我父亲,说:‘不是那个,是这一个!’于是,绑匪不由分说架起父亲走了。”在素有“冒险家乐园”之称的旧上海,几乎每天都会发生这样的绑票案,绑架的对象大多是巨贾富室社会名流。就在张元济出事的那几天,盐业银行上海分行经理倪远甫、宁波巨绅薛顺生、上海特别市土地局局长朱炎之都未能幸免,沪上报纸戏称上海滩成了“恐怖之都”。
绑架张元济的这伙人原以为商务印书馆是张的私产,想趁机好好捞一票,所以张口开价便是30万。其实商务虽然名气很大,但它是一家从事文化出版的股份公司,股东人数虽然很多,却没有一个大老板,更何况张元济也并非大股东,他的收入主要是薪水和一定数量的股息、花红,虽然不能算穷人,但也不是绑匪想象的那么回事。后来这帮人一调查,发现的确搞错了,于是便将赎金降为20万。
10月18日,张元济给自己的好友、商务印书馆出版部长高梦旦写信交代情况:“以弟资格,竟充票友(指自己遭绑票一事),可异之至。此间相待颇优,请转告家人放心。惟须严守秘密。票价二十万,殊出意外。以弟所有家产,住房道契,非弟签字,不能抵款。商务股票兄所深知,际此时局,售固不能,押亦不易。但弟既到此间,不能不竭力设法。请兄为我帮忙,并转告内子向亲友借贷,愈速愈妙。再此事切不可宣扬于外,如已报捕房,即速设法销案,告知系由自己商妥了结。夜寐不宁,口占数绝,写成两首:‘名园丝竹竞豪哀,聊遣闲情顾曲来,逐队居然充票友,倘能袍笏共登台。’‘岂少白裘兼社厦,其如生计遇艰难,笑余粗免饥寒辈,也作钱神一例看。’”
从信中可以看出,张元济被绑后处之泰然,精神上并未受到太大的影响。在这段“幽居”的日子里,张元济与几个看守相处甚洽,他从心底里同情这伙人的境遇,便常常与他们攀谈劝导,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到亲切处,亦有泪下者”。望着身边这些原本善良却被逼为盗的人,张元济不禁抚掌慨叹,眼前的情景一幕幕掠过,一首首诗作也在心头酿成,几天过去,一数竟有十首,此即后来有名的《盗窟十诗》:
丁卯九月二十二日(即公历1927年10月17日)夜,盗入余家,被劫而去,留居窟中凡六昼夜。口占十绝,聊以自遣。
数椽矮屋称幽居,布被绳床体自舒。还我儒酸真面目,安然一觉梦蘧蘧。
牺易久严天泽辨,而今旧习待更张。料应到此无阶级,谁识犹分上下床(余高据一榻,守者皆席地而卧)。
寂寂深宵伴侣多,篝灯围语意偏和。微闻怨说衾绸薄,只为恩情待墨哥(第一夕天气寒甚,守者终宵瑟缩,自言为银钱故,不得不尔)。
频烧银烛漏声长,陡觉熊熊焰吐芒。惊起披衣同扑救,犹虞玉石烬昆冈(守者不慎失火,四周门窗紧闭,无可逃避。幸即扑灭,否则为熏穴之鼠矣)。
眼加叆叇耳充绵,视听全收别有天。悔被聪明多误我,面墙从此好参禅(守者强余戴黑眼镜,并以绵塞余两耳。解释良久,始允撤去)。
静听邻家笑语声,池塘鸭子更喧鸣。闲中领略皆天趣,隔断尘嚣万虑清。
天高只许隙中窥,一线晴曦射入迟。偷得驹光分寸好,有书堪读不多时(室中有板窗一,糊以厚纸,仅于屋顶启一小穴,方五六寸,藉通光线)。
摩西十诫传来久,愧未研求到福音。马太路加齐卒业,可能穿出骆驼针(余索书消遣,守者畀以耶教《新约马太路加福音》两册,翻阅一过,所获甚微,骆驼针孔即用《新约》中故事)。
鸭栏豚苙贫民窟,安得三迁母教行。堪诧夜深人静后,邻童偏有读书声(四邻皆贫家小户,儿童叫呼异常喧杂,不意夜间书声忽起,令人神往)。
一之为甚何堪再,闻自此中人语云。我是塞翁今失马,评量祸福尚难分。
这起意外事件让张元济有机会了解了中国底层老百姓的生存状态,这对张元济震动很大,他脱身后在给好友丁文江的信中有这样几句话:“若辈……如有生路,谁肯为此?呜呼!谁实为之而令其至于此哉!人言此是绿林客,我当饥民一例看,未知我兄闻之又作何感慨也。”十年后张元济内侄许宝骅在京杭道上被绑,张元济又写了《谈绑票有感》,进一步阐述了他的这种观点:“国家管着教育,为什么使他们得不到一些知能?国家管着工商、路矿、农林,为什么使他们找不到一些职业?蝼蚁尚且贪生,狗急自然跳墙。人们饥寒到要死,铤而走险,法律固不可恕,其情却也可怜。”身历险境而不畏惧,脱险后又替绑匪辩护,这就是张元济的胸襟和气度。
绑匪也为张元济的人格力量所感,只收了张家10000元便将其客气地送回。回家后,张元济把《盗窟十诗》交商务排印出来,后来有人误传《盗窟十诗》是张元济脱险归来后所作,与张比邻而居的胡适也这样认为,他在致张元济的慰问信中说:“盗窟归来一述奇,塞翁失马未应悲。已尝六夜绳床味,换得清新十首诗。菊生(张元济号菊生)先生脱险归来,作诗自遣,皆温柔慈祥之言,无一句怨毒之语。因占绝句一首和,并乞教正。”张元济读后专门复信胡适,并依韵撰诗一首,说明《盗窟十诗》乃作于匪窟之中:“世事遭逢未足奇,本来无喜亦无悲。为富六日清闲甚(指被当做富人遭绑架六日),此是闲中学赋诗。”
王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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