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底的珍宝永远是贵重的

　　今年是张光宇先生诞辰110周年。他是我国当代著名的装饰艺术家，在漫画、动画、电影美术、舞台美术、出版设计、美术教育领域有深远影响。

　　51年前，张仃先生给我们上焦墨写生课。每到晚上，他都要讲些有趣的往事，常常讲起张光宇先生。他说：“20多年前，我第一次去见张光宇，当推开门见到他时，他惊讶地说：我以为你是东北大汉，原来我俩的个头差不多，呵呵……”当时美术界凡提起张仃，必加上张光宇，他们是发展漫画、动画、壁画，学习民族民间艺术备受敬仰的领军大家。

　　1958年，光宇先生来到中央工艺美术学院任教。当时是建院初期，他提出要办一个弘扬装饰艺术的杂志，并亲自筹划组建了编辑部，《装饰》第一期就是他精心编排，做了整体设计。如今这本杂志已发行几十年，“装饰”二字也成了光宇先生艺术精神的象征。

　　1959年下学期，学院的装饰绘画系成立商业美术、书籍装帧、壁画3个工作室。光宇先生主动担当了装饰绘画这门主要课程的教学。我是壁画工作室第一届学生，最初的装饰造型就是张光宇先生授课。课堂上画女模特半身像，要求观察人物特征，描绘时结合自己的审美情趣进行取舍、夸张。他强调对五官特征的巧妙变形，适当拉长脖颈，求得静中有动和整体造型美感。随后上装饰绘画课，他讲京戏动作亮相和人物造型，讲盖叫天的高深修养和稳准狠的超强功夫，介绍他的舞台表演，在出场前喊一嗓子长声先控制舞台，出场后以头、身、手、脚的动向配合占领空间。要求我们学习京剧艺术程式化的表演技巧，给观众留有丰富想象的空间。

　　光宇先生在课堂上讲话不多，他以“直观教学法”教学，带我们到西单长安大戏院，观赏张春华主演的《三岔口》。舞台上灯光很亮，随着锣鼓点强强弱弱，快快慢慢，误会的三方展开了交替对刀，空手对打，跌打翻打、按音响节奏的不同亮相，展现了黑夜里打斗人物的静态造型，以及提炼和夸张，灯光越亮越感到是在黑夜里打斗。张光宇先生提示我们：“艺术的合理不同于生活的合理。生活的真实经过夸张取舍和加工后，才能产生艺术的真实。”他认为任何造型、构图、布局都要体现方里见圆、圆里见方的形式法则，有了阴阳刚柔的和谐，才能有平稳安定感。他主张学艺术要有扎实的基本功。学“源”不随“流”，研究各国的民族民间艺术、敬畏自然、熟悉生活，才能避免空虚和流俗。

　　他在教学的同时，创作了钓鱼台迎宾馆壁画《北京风光》。远景是京城名胜的排列组合，天上飘动着传统风筝；中景是外国游客乘坐的龙舟；近景的长廊上，不同形态的花瓶盛开着艳丽的花朵，面对游客，好像在微笑。张光宇运用了他独具的装饰手法，表现了文明古国的现代风貌。

　　记得一个周末的晚上，光宇先生和他的老友叶浅予、夏同光、张仃及他的三弟张正宇来到我班漫谈，他们自由自在，尽兴开心，张正宇幽默滑稽，每句话都逗惹我们笑个不停。光宇先生用手拍了拍他的三弟说：“我这个老弟啊，从小就这样乐观，他在青年艺术剧院搞舞台美术，有一次，一个正要上演的剧目，那个演滑稽角色的演员病了，让正宇顶替，他排练的时候，滑稽过头啦，没有替成……”大家又笑起来。在座的夏同光老师是从美国归来的装饰艺术家，他平日衣着笔挺，不多讲话。张光宇先生讲完后，我见他笑得最痛快。

　　1960年，我接受创作北京人民大会堂西藏厅壁画的任务，赴藏前，我去求教光宇先生。他嘱咐我多研究学习西藏寺院壁画，他还提到俄国版画家法福尔斯基和墨西哥壁画。他还托我带些藏红花回来。一年后，我从西藏归来，给他送去藏药和一包藏茶。第二天他来上课，一见面就说：“你可害苦我啦！昨天喝那茶，通夜不能入睡……”

　　不曾想，这是与他的最后相见。“文革”后，我去看望劫后余生的张仃先生，才得知光宇先生已在1965年去世。我望着被严重伤害的张仃先生，心里极度酸楚，也为光宇先生幸免劫难稍感宽慰！

　　上世纪80年代，我多次到外地招生，对考生口试时问起张光宇，都说不知道。问他崇拜什么人？几乎都说崇拜一些常上电视的明星。不由慨而叹之：现今学美术的人很多，若有人能用一生去研究学习张光宇，这个人必定能进入艺术的高境界。

　　本世纪开始，美术高考已不再考各专业设计，而是统考设计基础。我在美术高考教学中坚持让学生知道张光宇。凡我教过的学生都把张光宇的《西游漫记》当作宝书，人手一本。《西游漫记》已是设计基础装饰画的必备教材。

　　光宇先生的代表作之一《西游漫记》，是他于1945年画成的一部彩色神话连续漫画。它采用旧《西游记》体裁和原班人马，去西天取“民主真经”。表现玉皇大帝的天宫里充满贪污贿赂，唐三藏一路遇到的妖魔鬼怪，都是玉皇大帝的皇亲国戚。他们下降凡世无恶不作，孙行者大闹天宫以大智大勇降伏妖魔，却又遇见天上神仙来说情。作者借荒唐说正经话。唐三藏想得民主却又遇见了“法西斯”。孙悟空挥起金箍棒，打死了象征法西斯的三个孽龙，打破了孽蛋，孽种也从蛋中跑掉。

　　光宇先生有极丰富的想象力，他以超现实主义或幻觉“意识流”手法表现夜梦，他笔下出现的装饰造型静中有动，动中有静，方圆刚柔并存。他有极强的用线功力，线与线，形与形都控制在有节奏有韵律的整体关系中。他经营的画面、实空间与虚空间都具有形式美感。张光宇广泛吸收中外艺术，贯通在《西游漫记》千变万化的画面里，形成了新的艺术境界。

　　1992年，《装饰》特刊曾发表了夏衍、叶浅予、丁聪、鲁少飞、胡考、张仃、华君武、黄苗子的文章，纪念张光宇先生。夏衍说：“他是一个很正直的人，从不自己吹嘘自己。现在年轻人不知道这位有创新的艺术家，说明对他的宣传太少。”黄苗子说：“一首颂歌的唱出往往意味着一条规律的发现，但对张光宇艺术的研究却是一件困难和容易失败的工作。其实，能引起读者激情的作品，它自己就早已经过读者直觉的研究和分析了。”我们是光宇先生的学生，但能真正学到他艺术的精髓，并成为影响世界的“种子”，是很难的。

　　光宇先生的艺术是永不磨灭的，相比之下，一些欠功欠法、仿表失本的流行作品，虽时兴一时，但很快就会尘飞消散了。

　　光宇先生不大爱讲话，也没上过电视、没借过灯光，也没有靠着反射，他是一位不图虚名也从未污染过大众视觉的艺术家。沉底的珍宝永远是贵重的，而学习、研究他的艺术就是对他最好的纪念。

　　汪钰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