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人家庭教育像进动物园 女子写书记录“怪兽家长”(3)
A拒绝了,原因是他打算再检查一遍试卷。老师坚持让他去,他再搪塞,如此往返,A向老师拒绝了3次,结果还是悻悻然跑到各个教室去通报。
回来再检查试卷时,他发现了一个错误,却没有时间改了。回家后,A为那丢掉的几分闷闷不乐,妈妈问了原因,立即向学校投诉。家长的理据是:为什么是我儿子,为什么不是B或者C?
在家长的一贯想法里,吃亏的事谁都不想做。但家长认识不到,孩子少了那几分,又多了些什么。
屈颖妍说,这些年,孩子们走得都比前人快,3岁已经学会上网,5岁便学会3种语言、4种乐器,7岁便懂得制作PowerPoint……但待人处事应有的态度却被遗忘了,或者应该说,是被牺牲掉了。
在她看来,许多家长为了保护孩子,而蒙蔽了是非与心灵。
不久前新闻说,香港康文署举办了一个阅读比赛,胜出的是一名小女孩,才5岁,一个暑假读了4277本书。屈颖妍说,大家其实都知道,这大概是家长帮孩子作假的结果,家长自己去图书馆借书,然后盖章签名,“证明”孩子都看过了。
屈颖妍还举例,有一次她女儿参加一个徽章设计大赛,女儿自己在一张纸上画,但另外一个胜出的小孩,居然把徽章设计图做成了Flash,用动画解释设计。后来那个小孩承认,Flash是他爸爸帮他做的。
“这怎么会是一个公平的比赛呢?但小孩子从小就习惯了这个。”屈颖妍说,现在很多家长,只要牵涉到比赛,因为要拿奖状、证书,那爸爸妈妈一定会尽力去帮忙。
不知不觉,孩子实际上成了家长手上用来炫耀光彩与成就的大钻戒,大家都要自己的孩子闪闪发光。有一所学校要同学扮演白雪公主和7个小矮人的故事,可由于家长都不愿意自己的孩子演小矮人,最后校方只好改写了故事,将之变成“8个白雪公主”。
这让香港中文大学中文系毕业的屈颖妍想起《病梅馆记》。千个孩子,本该有千种个性,但今日人人都被修剪成一模一样的病梅盆景,好看、值钱,却不健康。
“你的卖点就是没有证书”
瘦弱的屈颖妍想跟香港教育抗争下去。在旁人看来,她也的确比一般人多了些资本。比如,她有3个女儿,有3块试验田。
大女儿上小学时,这个自称很温柔的母亲变得越来越狂躁,一到下午4点,她准时变成“女巫”,她撕孩子的作业本,要求孩子成绩好。
可二女儿、小女儿上学时,她放松了很多。一次放学后,二女儿突然跟她说,“妈妈,你是世界上最好的!”屈颖妍说:“为什么?”孩子说,因为同学听写没得100分,回去妈妈都要打要骂的,但你却没有。
她深深地感觉到,香港教育病入膏肓,家长变怪兽,怪兽逼港孩,大家都浮沉在教育漩涡中,半死不活。她说,如果允许,她相信百分之百的港孩都会逃学。
菲律宾香港人质惨剧发生后,大女儿看到电视台记者访问痛失父母的孤儿时,感叹说:“他们真好啊,不用上学了。”屈颖妍瞪大了眼睛问:你说什么?难道你宁愿用父母双亡来换一个不上学的机会?
这深深地刺激了屈颖妍。她一直等待着一个群组——反畸形教育。可她没等到,家长们边骂边随大流。连屈颖妍自己也暗叫,自己也不过是人群里不甘心又不敢造反的“蚁民”。
她的朋友说:如果香港有人搞反教育制度的游行,人数肯定超过50万。
屈颖妍答:好吧,那就由你发起吧!
朋友问:为什么不是你?
屈颖妍明白了,大学都是顺民,只能消极地反抗。但其实她自己非常期待香港教育来一场革命,要的不是孙明扬(香港教育局局长),是孙中山,推倒一切,重头再来。
明知这不可能,她只能凭一个母亲微弱的力量做些无力的反抗。暑假,她四处带女儿去旅游,希望看到孩子们平时在学校里所没有的快乐。
她尝试用3种实验方式去处理很多教育问题。
第一个孩子摔倒的时候,她非常心疼:“哎呀惨了!我背你吧!”
第二个孩子摔倒,她学会了克制:“你怎么样,骨头没事吧?没事的话就试试自己能不能站起来走路?”
第三个孩子摔倒,她装作看不见,“我们爱她,但不一定要帮她走那一条路。”
她还从龙应台的文章里寻找启发。她说,龙应台书里一幅画面让她记忆深刻。一个毛毛雨天,母子俩在湖边散步,龙应台想为儿子打伞,儿子一闪一缩地推开。然后是又一幕画面,漫步中的妈妈给儿子指点风景,“看,那里多美……”儿子的反应竟然是把母亲的手按下来,“我看到了,别指……”
渐渐地,屈颖妍不再像紧张得张开每根刺的刺猬。她理解了,教育是一个松手的过程。
可手放得太松,现实的问题就会马上横冲直撞过来。大女儿小升中的时候,没什么证书和奖状,别人却有很多,什么朗诵比赛、绘画比赛、阅读比赛,甚至吃水果比赛的。事实上,为了迎合这些家长的需要,现在香港任何儿童活动都会颁发证书或奖状。一个简单的手工班都有证书,如果没有,结束的时候家长会直接投诉。
女儿当时很着急,说:“惨了,我没有什么证书。”屈颖妍鼓励她:“你的卖点就是没有证书。”
这位作家妈妈帮女儿做了一个很小的简历,放进了一些家里和学校里的相片,开头屈颖妍写了一篇文章,题目是《教育是一场马拉松》。她说:“我的女儿现在不是跑第一,她在落后,但不等于到终点时,她不会跑第一。教育不应该放弃任何人,即使她真的跑到最后,我们也应该为她鼓掌。”
女儿自己也写了一篇,题目是《我没有证书》。她介绍了自己在小学参加排球队、参加红十字会的活动,她说尽管这些不能在分数上反映出来,但“这些在我心灵里,我希望将来你们可以看到成果”。
不管怎样,女儿最后真的考上了心仪的学校。但在下午4点的“怪兽角斗场”,有家长口气酸酸地对屈颖妍说:“因为你是名人呗。”
孩子复仇
屈颖妍四处做演讲的时候,日本也正在进行一场对抗“怪兽家长”的教师保卫战。事实上,这个名词正源自日本。
东京市政府如今耗费1000万日元,出版手册,以教授老师应付“怪兽家长”的招数。
美国电影明星马特·达蒙也像屈颖妍一样,正努力给自己脱掉“怪兽家长”的帽子。他病得不轻,他对孩子的过度保护欲,连老婆都看不下去,昵称他为“红色警戒”。他们家的4个女儿连睡觉都不得安宁,达蒙常会去摸摸看她们有没呼吸。有一回实在管太多,还被女儿狠狠咬了一口,结果马特还骄傲地到处炫耀说:“齿痕是战利品!”
准确地说,在美国,大家更愿意将这种父母戏称为“直升机父母”。他们在学校、操场和课外活动地点转悠,像直升机一样盘旋在孩子头顶,与孩子紧紧绑在一起。
针对最近几年美国父母对于孩子的过度教育行为,很多人开始发动一场“慢教育、简单教育和散养教育”的变革。
大家都在讨论D·H·劳伦斯在1918年讲的一句话:“如何开始教育子女?第一原则是:不要管他。第二原则是:不要管他。第三原则是:不要管他。这就是一个完整的开始。”
当然也有人不同意——劳伦斯说起来容易,因为他自己没有孩子。
其实,就连屈颖妍也知道,自己还是个“半怪兽”,没有完全脱帽。
最近的一个下午,屈颖妍在香港风采中学面向近百位家长做讲座。讲座结束后,一位父亲站起来,意味深长地问:“屈小姐,你对你女儿的分数有什么要求呢?”屈颖妍回答:“我还是要求她们保持中等,她们的爸爸常常说,不是倒数就可以了,但我做不到。”
坐在记者身旁的风采中学校长何汉权偷笑着说:“她嘴上说要求中等,实际就是中上了。”
屈颖妍做不到完全放下。事实上,不久前,《清明上河图》来香港展出,她很想带孩子们去看,可那意味着,孩子看完后回家做作业会写到夜里12点多。为此她纠结了很久。
后来她还是带着女儿去看了,但回到家里又和女儿大吵一架,因为女儿困极了,不肯做作业。
屈颖妍想改变,但整个环境就是这样,她像是进了一条死胡同。
有很多人担心,为人父母者从他们的父母那儿中了毒,又把毒传给孩子,就这样一代代传下去,像高速公路上的连环撞车事故。怪兽家长的故事,会代代延续下去吗?
如今,澳门的一家图书中心用了一整列橱窗展示这本书,引起了很多澳门“怪兽家长”的共鸣。在中国内地,这本书也通过微博广为传播。
有家长给屈颖妍写信说:我们根本就把孩子当作掌上电子宠物,按一个键,要他吃就吃,要他拉就拉,我们从没想过孩子的感受。有家长称,《怪兽家长》像一剂凉茶,让家长在变身刑警狱卒快要把孩子“处决”的边缘,悬崖勒马。
还有人鼓励她:出这本书本身就是对教育最大的对抗,你不是“蚁民”,你干了老虎干的事儿,咬破了一方铁栅栏。
令她想不到的是,在内地,一本《斗妈大全》在网络上迅速蹿红,作者是两个北京的四年级小女孩,用漫画的形式记录了20余招“斗妈”招式。
如今屈颖妍出了《怪兽家长2》。鹅黄色的封面上,画着很多小猪,它们或作沉思状,或呼呼大睡。她给这本书取了一个副标题:孩子复仇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