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拉德的崩溃
如果说“9·11”纪念馆从设计技术上已经足够纷繁庞杂,比这些更难以驾驭的却是围绕工程展开的人们之间的矛盾和冲突,不同利益团体的各持己见互不相让,经费、安全等客观条件对纪念馆建设的限制,妥协和让步似乎成了纪念馆工程能否继续的关键,而这对于性格狂放唯我独尊的设计师们,特别是年轻气盛的主设计师阿拉德来说,又是最难做到的。
2004年纪念馆方案征集比赛进行最后角逐的时候,阿拉德只有34岁,他之前独立设计过的工程也只有一两个警察局,在评审过程中,这似乎帮了阿拉德。据说“倒映虚空”最终胜出很大程度上源于评委之一——林徽因的侄女、著名建筑师林璎的力保,除了两人在设计风格上的近似,更因为当年林璎设计世界闻名的越战纪念碑时和阿拉德一样也是无名小卒,遇到了伯乐才一举成名。
林璎行事低调,这段传闻也一直没有经过当事人的证实,但阿拉德的年轻和经验不足后来差点把他推向崩溃的边缘,倒是有目共睹。“建筑设计师都很自我,包括我自己,我之前也跟很多非常自我的设计师打过交道,但至少他们都是经验丰富的人,像麦克这样几乎没做过什么作品,又这么自我的人,我还是第一次遇到。”沃克说。
在合作之初,为了保住主设计师的头衔,阿拉德对沃克也曾耿耿于怀。主管机构为了让两人合作顺利,要求他们签署了一份协议,保证不离不弃合作到底。当时的纪念馆设计方案除了地上可见的广场和水池之外,还有深入地下的部分。按照阿拉德最初的设想,观者可以顺着坡形楼梯在瀑布的水帘后面一直走到与池底平齐的环形走廊中,在这里他们将看到死难者姓名的陈列碑。
这样的设计帮了阿拉德和沃克,“最初的两年半时间,我只管设计地面上那部分,他只管设计地下的部分,我们各司其职没有太多吵架的机会。”沃克说。但在最初的几年中,阿拉德几乎都跟其他参与工程的人吵了个遍,包括资深建筑师戴维斯·邦德、麦克斯·邦德(已故)、零点废墟重建总工程设计师李柏斯坎,从曼哈顿下城发展公司,9·11基金会、纽新海港局到纽约州长办公室,所有人都知道阿拉德有个坏脾气,他固执己见又盛气凌人。
这些争吵一定程度上减缓了工作进度,造成了资金浪费,也使纪念馆的预算严重超支,2006年,出于经费和安全考虑,州政府决定取消纪念馆的地下部分,把死难者姓名移到地面的水池旁。这对阿拉德来说好像当头一棒,几乎成了摧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纽约》杂志当年5月的一期封面故事中,长篇记录了阿拉德在漩涡中精疲力尽的处境,文章的题目叫《麦克·阿拉德的崩溃》。
名字的排列方法
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阿拉德的脸上已经完全看不出当年的焦虑和狂躁。8年前作为决赛入围者去参观零点废墟时,他注意到了地上的一段被截断的方型钢柱,从某个角度看过去,像极了他图纸上的空虚池。也许从那时候他就已经知道这个工程是上帝之选,不可能半途而废,这才让他从崩溃边缘退回来走到了今天。
如今的纪念馆与他最初的设计有了很大的不同——他最得意的地下走廊没有了,他希望在广场上种的红枫被白橡取代,广场的路面也不是他想要的花色和图案,但这些已经不再让他暴跳如雷。“建筑是个集体工程,‘9·11’纪念馆有几十名设计师参与了设计,成百上千的事要有人决定,这些决定大部分我都没参与。我的工作是保证纪念馆的总体方向不会迷失,这个我做到了。”阿拉德说。“是,我们是吵过架,但那又怎么样?这个工程之所以成功就是因为它经住了人们众说纷纭各持己见的考验。”
不过,阿拉德对自己的设计中的一个想法,即使在巨大的压力下也一直坚持,就是死难者姓名的排序。一开始他就提出排序要反映出人们之间的亲疏关系,家人、同事、朋友即使已经故去,名字也应当挨在一起。但这个想法一度因为太过费时费力而几乎被放弃。
“要说这么些年我最难过的时候,就是那段时间。曼哈顿下城发展公司不同意这种排序方法,而我又想不出一个既省事,又对得起死难者的方法。”阿拉德说。但2006年,纽约市长彭博接任“9·11”基金会主席,经过在市长官邸一天的会议,阿拉德终于说服了彭博。
设计师向死难者家属发出邀请,请他们提出自己亲人的名字应当与谁排在一起的建议,之后阿拉德花了一年多的时间终于把名字排好了,家属们提出的1200条建议全部得到了满足。
“当你看那些名字的时候,他们好像是随便排列的,但对于知道其中故事的人,他们又都是有意义的。比如一个女孩的父亲在世贸倒塌时丧生,而她最好的朋友又是宾州坠毁的那架飞机上的乘务员,只有把这两个名字放在一起,才能显示出‘9·11’对生命的巨大摧残。”阿拉德说。
十年间,纽约虽然痛楚仍在,却慢慢恢复了昔日的繁荣。沃克的建筑公司扩大了规模,“9·11”纪念馆让他更负盛名。“本来园林设计不大被人们重视,可一旦你上了早新闻的访谈节目,一切都不同了。”沃克说。对于突如其来的名气,阿拉德似乎反而更平淡些:“我生长在外交官家庭,在公众目光下生活并不是新鲜事。”
阿拉德如今是3个孩子的父亲,老大奈迪今年8岁了。“虚空池”试水的那天,阿拉德带儿子到了现场,小家伙对建筑已经表现出天分和兴趣,但对于发生在他出世之前的“9·11”,他仍然似懂非懂。“他这个年龄还很难理解死亡。”
下一代人是否能够远离劫难,在和平的空气中幸福的长大?阿拉德不能肯定,但现在,他至少懂得教孩子们如何应对:“也许战火还是会发生,有些生命还是会无谓地死去,但我们所能做的是在劫难中坚守自己的意志和信念,不让它改变我们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