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得悉,鲁迅唯一的儿子周海婴在北京逝世。这使我想起了80年前1931年冬天鲁迅为海婴写的一道诗《答客诮》,诗云:“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知否兴风狂啸者,回眸时看小于菟”。据鲁迅的友人许寿裳说:“这大概是因为他的爱子海婴活泼会闹,客人指为溺爱而作”。海婴是1929年9月26日出生的,其时鲁迅已经48岁,中年得子,对孩子的爱是可想而知的。有的客人却以为鲁迅溺爱海婴,因此有所微言。
鲁迅这首诗就是回答这些客人的。他在诗中引用了两个典故,一是出自《战国策》,《触詟说赵太后》记述触詟把自己的小儿子托给赵太后,要赵给他一个王宫卫士的职位。赵太后说,“丈夫亦爱怜其少子乎”。鲁迅用这个典故,意思是说:“爱怜孩子,怎么能说就不是大丈夫了呢”?第二个典故出自《左传》宜公四年:“楚人……谓虞于菟”。这里就写到了虎。“知否兴风狂啸者,回眸时看小于菟”。兴风狂啸者指大老虎,小于菟指小老虎。虎乃兽中之王,以凶猛着称,但是有句俗谚道“虎毒不食子”。鲁迅这两句诗的意思是说,知否兴风狂啸的老虎,也是常常眷恋地回头看他的小老虎的。鲁迅不仅回答了某些人的讥笑,并且阐明了“无情未必真豪杰”的哲理。这与他在别的地方说过的:“有憎才有爱”,“是非就愈分明,爱憎也愈热烈”,是同一个意思。
友人的讥诮,有的是出于善意,除此以外,也有借题发挥加以攻击的。鲁迅在致韦素园的信(1931年2月2日)中说到:“我们已有了一个男孩,已一岁零四个月,他生后不满两月之内,就被‘文学家’在报上骂了两三回,但他却不受影响,颇壮健”。
鲁迅一直悉心关怀下一代的成长,他在小说《狂人日记》中就喊出“救救孩子”的呼声。他不仅爱自己的孩子,对友人的孩子也极其关切。曹靖华的女儿,五六岁还不能说话,鲁迅学过医,揣测可能是耳内有病,或是软骨症,故而特地买了药片、海参寄给曹靖华。可见他对友人孩子的关心与爱怜。
鲁迅爱海婴,但并非溺爱和纵爱。鲁迅在致李秉中的信(1931年3月6日)中曾这样说:“孩子生于前年9月,今已一岁半,男也。以其为生于上海之婴孩,故名之曰海婴。我不信人死而魂存,亦无求于后嗣,虽无子女,素不介怀。后顾无忧,反以为快。今则多此一累,与几只书箱,同觉举重,每当迁徙之际,大加擘画之劳。但既已生之,必须育之,尚何言哉。”这里就把他对培育后代的观点讲得十分透彻了。他反对封建道德中“不孝之三,无后为大”的说教。然而既然生了孩子,就要负起悉心培育,使之茁壮成长的社会责任。
鲁迅对海婴的启蒙教育,崇尚顺其自然,从不强迫孩子做自己不喜欢的事。鲁迅一直认为玩具是儿童的天使,他经常给海婴买玩具,最喜欢的是用丝线旋紧再放下来急转的洋铁做的陀螺。有一次他在虹口公园看到别的孩子在玩动物棋,他觉得很有趣,就问他们家长哪儿买的,回答是在商务印书馆。第二天鲁迅专程去买了一盒回来给海婴。有一次,鲁迅要陪海婴去看病打针,海婴怕疼不肯去,鲁迅就在路上给他买了一个“尚武者”的玩具,说:“你看他多勇敢,你打针也得学他。”遇到旧历除夕,鲁迅就去买了许多焰火花炮,与海婴及侄儿侄女们一起登上屋顶燃放。当孩子们看五彩缤纷的火花欢腾雀跃的时候,鲁迅也舒心地笑了。在海婴五六岁时,鲁迅还特地买了一架留声机,让他跟学唱歌。鲁迅对海婴进行多方面的教育,海婴接受知识比较多,他在幼儿园时就是第一名。海婴从小就很懂事,1935年,在上海,六岁的周海婴每天早晨出门上学时,都是从楼梯慢慢走下来,手里还提自己的鞋,他怕吵醒迟睡晚起的父亲鲁迅。懂事的他悄悄溜进鲁迅的房间,取出一支烟插入烟嘴,然后再出门。许广平回忆海婴十足岁时读小学三年级,有些常识超过了五六年级儿童所知道的。
鲁迅对孩子,既是一位慈父,又是一位严父。他并不溺爱、纵爱孩子,对孩子的天赋、性格都有明智的分析,对孩子有严格的要求。他也不想为孩子谋划一个什么称心的职业,或者让其世袭做一个作家,而是要求孩子自己到社会上去奋斗。他在1936年9月写的《死》这篇遗嘱中就赫然写这样一条:“孩子长大,倘无才能,可寻点小事情过活,不可去做空头文学家或美术家。”
后来,周海婴遵从了鲁迅的遗嘱,确实没有去做空头的文学家。他选择了自己喜欢的无线电专业,考入北京大学物理系,1960年起一直在国家广电总局工作,成为一位无线电专家和摄影家。终其一生,他一直在努力走出父亲巨人的光环,踏踏实实,默默无闻,靠自己的工作成绩,去赢得社会的承认。
当然他作为鲁迅的唯一的儿子,也做了许多与纪念、研究鲁迅有关的事情,撰写了《鲁迅与我七十年》,主编了《鲁迅大全集》等著作,有人称他为新时期鲁迅精神的传播者。他既是名人之后,终于自己也成了名人!
(摘自香港《大公报》 文/沈鸿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