肉体味道

　　向来不是007迷，因为丹尼尔克雷格(Daniel Craig)担纲占士邦才开始捧场。初次惊艳克雷格，乃于1998年关于画家培根(Francis Bacon)的电影《情迷画色》(台译；Love is the Devil)；克雷格饰演目不识丁的惯犯，闯入培根画室意图偷窃，却因培根一句“脱下你的衣服，来上床，然后你要什么都可以”，成为培根的伴侣，进入一个对他而言如天方夜谭般的艺文世界。克雷格擅长外型粗犷但性格温柔的角色，2006年《冷血案件》(Infamous)一片中饰演杀人嫌犯，让作家卡波堤(Truman Capote)沉醉着迷，以此案例完成名著In Cold Blood。温柔坏痞子，乃克雷格于英雄占士邦之外的另一化身。

　　克雷格从天窗摔下入侵培根画室的方式，乃名符其实的从天而降，遥遥呼应007系列的最新片名 Skyfall(《空降危机》)。克雷格似乎深谙登场之道，首次扮演占士邦即重新诠释自大海出水芙蓉一幕，让男性肉体成为被凝视物化的对象。2012年为庆祝007电影系列50周年而举办的拍卖会上，克雷格在《皇家夜总会》已成经典镜头中展露的那条天蓝色贴身泳裤，以44,450英镑成交；他在《空降危机》里穿的一套西装，还是 Tom Ford 设计的，成交价46,850英镑，相比之下简直是捡到便宜货。

　　泳裤据说是“未洗版”，尚有海的味道吗，尚有肉体的味道吗，真是引人遐思。于是从这一个丹尼尔，想到另一个丹尼尔。

　　丹尼尔戴路易斯(Daniel Day-Lewis)，1988年领衔《布拉格的春天》一片时尚是一个风流倜傥的帅哥。《布》片中戴路易斯扮演医生托马斯，开场第一句口白即是叫女护士“脱下你的衣服”。和邂逅不久的特丽莎同居后，托马斯仍维持与老情人萨宾娜上床的习惯。一回二人正缠绵时托马斯偷瞄手表上的时间，被萨宾娜在镜子的反照中窥见；萨宾娜不动声色地继续床事，却同时将托马斯的一条袜子藏起来。事后托马斯寻遍袜子不获，萨宾娜作无辜状，借托马斯一条薄薄的丝袜，说冬天冷，坚持要他套上。

　　进行房事时心有旁骛，自是该罚。托马斯离去后萨宾娜掏出袜子，一脸得意；将袜子凑到鼻前嗅嗅，却是不置可否的表情。托马斯习性不改，另一回与陌生女子偷腥后被特丽莎质问，她的指控即是“你的头发有其他女人下体的味道”。肉体的味道，证据确凿；气味无形但具体，托马斯百口莫辩。

　　电影此媒体专事视与听，嗅觉味觉和触觉无法传达，只能凭想象。英国一家米其林三星级餐馆的一道招牌菜，名曰“海的声音”，菜肴端上时附有耳机和藏在贝壳里的放送器，让饕客在享受美食的同时聆听潮声与鸟鸣，以达通感之效。据闻一家韩国企业计划在美国推出4D戏院，视听之外还喷射气味，座位亦会震动，欲尽极特效之能事。跨媒体通感官的实验似是新鲜，全方位的面面俱到，受众却是越来越被动，伺候成为习惯，凡事不费劲，想象力恐有退化之虞。

　　文学纯靠文字，视觉的文字的味道，听觉的音韵的味道，无须仰赖特效传达嗅觉味觉及触觉，想象力即是特效。董桥在《得友人信戏作》一文中引述白先勇小说《闷雷》的文字：“福生嫂拿毛巾给他揩身体时，她站在他面前连眼睛都不敢抬起来，她的脸触着了他胸上发出来的热气及汗味，她看见他的裤腰全湿透了。福生嫂拿了那条浸满热汗的毛巾进房时，不知怎的，她把房门一锁，就把脸偎在毛巾上了。”白先勇真是天才，写作此篇时不过22岁，对于文字的味道，对于肉体的味道，却已如此地体贴入微；董桥谓此为“中国文艺复兴的序曲”，因为白先勇写出了真的“气”和“味”。活生生的感官世界，007未洗的泳裤，福生嫂浸满热汗的毛巾，闭眼即嗅得到，肉体的味道。

　　(摘编自新加坡《联合早报》 文/殷宋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