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姿百态的布老虎

　　人的一生有很多容易遗忘的东西。

　　那些东西埋在心灵的角落，一旦被偶然触动，就会情不自禁地跳出来，闪现在阳光下。

　　这是一只遗落在我记忆深处的布老虎，橙黄色的皮毛，黑色的斑条纹，红色的獠牙，绿色的艾叶眼眉，粉色的虎耳。这只布老虎源于何时何地，无人可知。然而它在玩具匮乏的童年却陪着孩子们玩耍，伴着孩子们睡眠，为孩子们守夜，世世代代，绵延不断。

　　缝制布老虎要有好耐性。性格温顺的祖母从小便继承了关内纤细的布艺。在老一辈口传心授中，她的心灵印上了“虎”的影子，那是“福”啊！是300万年前老天赐给大自然的吉祥物种，会保护生者平安，死者魂安的。于是，祖母手下的布老虎，个个天真有趣，富有朝气。当她扭动着“三寸金莲”从山海关向关外迈出第一步时，还不知道将来她所缝制的布老虎会在东北大荒里呈现出五彩的绚丽。随着黑土地上的生命萌动，祖母手下的布老虎逐渐少了柔气，而多了些野性。年轻的祖母在缝制布老虎时绝对是美丽的，她把对幸福的向往缝在了绿色、金色、红色的花布中，然后送给他人，让大家分享她的快乐。当身穿旗袍的外祖母与布老虎相遇时，惊讶地把“大头翅”(头饰)摇晃了三遍，这是山神爷啊！满族人心中眼里的老虎刚强威猛，目光若电，吼声若雷。而祖母手中的布老虎头大四肢短小，柔柔顺顺的，这哪是老虎，分明是小狗。然而犷悍威猛的本土终究未抵住纤细柔弱的流民文化的渗透。不久，外祖母也拿起了绣花针缝制布老虎。

　　“黑瞎子(熊)背着鼓来啦，老虎妈子跳墙啦，正在窗外望你哪！咬羊啦！咬猪啦！宝贝你别哭啦！”……母亲们一边做布老虎，一边摇悠车，哼着“摇篮曲”哄孩子。外祖母用敬畏神灵的心情缝制布老虎，金睛白额阔嘴，敦敦实实，带有啖食生灵的凶相。祖母永远用江南小女子心态轻松去制作布老虎，柔情似水。布老虎围诞前面绣花，后面绣鱼。双身虎头鞋由双凤双鱼组成，寓意吉祥美满。当外祖母的旗袍转移到祖母的身上时，当满汉热血汇于子孙一身时，两人共同制作的双虎枕，仍然一边是粗犷的金额大虫，一边是细柔的媚眼小兽。

　　千姿百态的布老虎就是这样走进了关东大野，贯穿于我的人生岁月，营养而延长着我生命的进程。虎帽、虎皮衣、虎头鞋、虎头手套，艾虎肚兜、艾虎围诞、艾虎香包、布老虎玩具，还有祖母们缝制出来的“虎齿而善啸，蓬发戴胜”的西王母，“绝地天通”的北方天帝黑虎及“罕王骑虎”“康熙射虎”等人物故事，营养和丰富着我幼时的精神世界。

　　在中华大地，没有一件玩具像布老虎这样深受百姓的喜爱，这样造型丰富，凝结着深厚的母爱。当我惊觉这些布老虎平静地从生活中消失时，心里涌起一阵失落，那是我和布老虎一同消失的童年。

　　“大风天，大风天，大风刮得直冒烟。刮风我去打老虎，打个老虎做衣衫。又挡风又挡寒，还长一身老虎斑……”自然，这是一种幻听幻觉。缝绣布老虎的外祖母和祖母哼着民谣早已作古。但是我多么愿意回到这种美妙的幻觉中，哪怕是在梦里。(李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