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员恨他,农民恨他,房地产开发商恨他,采矿者恨他,挖石取土者恨他,渣土车司机恨他,搞汽车修理的人恨他,开饭馆的人恨他,土杂商店经营者恨他……在与滇池有关的利益链上,他的“敌人”几乎举目皆是。张正祥,这个被各界仇恨的63岁老农,多年来,因为他的不断的告发,告停了160多个环滇池污染企业、62个采石场;告倒了100多个各级官员、240多名老板。因为这一切,他成为中国国家形象片的代言人之一。而用他自己的话来说,他付出的直观代价是——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右眼失明、右手残疾、穷愁潦倒……
【特稿】环保狂人的缠斗
3月22日上午10点,张正祥带着中央电视台7套“聚焦三农”栏目记者王雅龙等来到位于白鱼口的云南省交通疗养院滇池边,在这里拍摄几个镜头后,他还要带他们到对岸晋宁县的牛恋乡拍摄。
此时的湖边,气温在5摄氏度以下,记者的手被冻僵了,湖水被大风掀得很高。记者注意到,张正祥穿着一件在各种场合都见得到的蓝色衬衫,里面有两件薄的贴身内衣,这大概是他唯一最好的衣服。
拍摄之余,张正祥大步流星巡视着湖岸边的一个池塘,看到有死鱼浮在水面,他要央视记者拍下来,“这是他们养鱼的证据。他们用饲料养鱼,污染滇池。”
12时15分,采访组一行来到牛恋乡金线泉的几个泉眼,张正祥告诉记者,这些山泉水已被当地政府卖给企业,泉水被抽水机抽取去洗矿,使得滇池得不到清水补给。在现场,一根硕大粗壮的水管从泉眼里伸出来,再伸向远方,抽水机声隆隆作响……
这样的一天,像张正祥很多个普通的一天一样,总会遇到各种让他愤怒又无奈的环保问题。而在这些无奈的背后,张正祥的人生,也同样充满了戏剧性,荣誉、崇敬、报复、戕害,无所不有。
利刃留下两处伤痕:
“我直接的仇人至少有10万!”
开车出昆明主城,从海埂公园出去沿着昆明西山脚下高海公路向西,大约要行走20多分钟可以到达张正祥所居住的观音山村,2月27日和他联系采访地点时,他告诉记者,沿老路开车到观音山,他在“观音山公墓”路牌处等候。
下午4时,到达观音山村口,果然看见右侧有条陡峻的岔道,入口处还真竖着一块指路牌子,上书“观音山公墓”五个大字。
身着蓝色衬衫的张正祥蹲在路边,看到记者的车,他引颈企望。
来到村口,停了车,张正祥引导着记者,沿村庄小巷曲曲拐拐来到一个静寂的农家小院,红油漆的铁门上斜刺里开着一个大约五六厘米的口子,“这是今年年前人家用斧头来砍我时留下的口子,”他说,“那天要不是跑得快,关门及时,我就被斧头砍翻了。”
进了小院,再进一道古旧的木门,就是张正祥自2009年10月就开始居住的清代危房,但这个名字曾叫“观音山村”现名“观音山社区”的村庄是张正祥的借住地,他自己的村庄名叫“富善村”,在那里,他得罪了不少人,加上房子被拆,无法立足,只好借屋栖身于此了。
对于“观音山村”而言,张正祥是一个“移民”。
“房子是我干妈借给我住的,我没有房子住,我在我的家乡富善村的房子被拆了,村民又恨我,我只好搬来这里居住。这里的村民也有人恨我。”张正祥对自己生活了50年的故居所在地富善村充满了十分矛盾的心理,既怀念,又讨厌。“我不愿在富善村住,不愿回去,不想见那些村民,他们恩将仇报,很心酸!那个村有1600多人,至少有几百人恨我。”
富善村有的人不承认张正祥,他们对张正祥说:“你不要集体,集体也不要你了,你的户口在北京了,你去做你的感动中国人物、中国国家形象人物吧。”
2009年11月,张正祥的老宅被拆,直接原因是他的房子和鱼塘处于昆明市保护滇池的严厉规定“四退三还一护”(退田、退塘、退房、退人、还湖、还湿、还林、护水)范围内,但是,别人同样处于这个范围内的房子鱼塘被拆,得到了高达上千万,少至七八十万、数百万元的赔偿,而他的房屋和鱼塘被拆,却没有得到一分赔偿。
村干部对张正祥说:“‘四退三还一护’是为了保护滇池,你不是‘感动中国’的‘滇池卫士’吗?这次拆迁你就再做点贡献吧。”最终,张正祥离开富善村时没有拿到一分钱。
在张正祥自己看来,这个不赔偿的现象中隐含着对他这些年保护滇池、西山行为的仇视和报复。
如今,张正祥临时寄居在观音山村一个已有300多年历史的破败院子里。陪伴他的,是叠床架屋的环保书刊报纸和一条见了生人就龇牙咧嘴的狗。
在张正祥宁静的小院中,只有他高亢的叫喊声,他的讲述很少有低迷平坦的叙述,多半是在叙述中伴随着高亢嘹亮的叫喊。
“你是男人,你不妨看看我为了保护滇池留下的伤疤,”说话的同时,张正祥脱下裤子,左臀部靠近大腿处外侧真有一块长约七八厘米的锐器伤痕,“这是多年前为了制止盗伐西山森林被盗树贼砍伤的伤痕。当时,如果不是我披着的蓑衣稍微挡了一下,我的腿就断了。”
门上的铁门留下斧痕,屁股上也留下斧痕,这两块不同部位的伤痕,都与张正祥的行为密切相关。
早年,他直接制止破坏环保的行为,后来感到力不从心,1994年以后,张正祥学会了依法依规有根有据采用“告状”的方式来举报他所发现并取证的破坏滇池、西山的违法违章行为。而且他知道,就地告发没有用,他采取的手段是异地检举。
这些“告状”和“检举”不知坏了多少人的利益,渐渐地,不知不觉间,在张正祥的周围,产生了黑压压的仇家。
“我在外面经常会被打,用石头,用粪便,迎头就砸过来。是石头,就是血流如注;是粪便,就一头一脸的恶臭。”张正祥说,“通常打我的时候,会有很多人围观起哄,不知道是谁打的,等你挨打了去找,他们就鼓掌叫好,还哈哈大笑,你根本找不到是谁干的。”有一次,张正祥被石头打得头破血流,无奈之下报警,“几个警察模样的人把我按在地上,卡住我的脖子,问我‘是谁打的,你指出来?指不出来你试试,看你还敢不敢乱报案。’我受不了了,就说‘以后我再也不报案了。’”
“还有一天,我去一个地方取证,被8个警察模样的人按住打,还是云南电视台的记者救了我,那天如果没有电视台记者,我就被他们打惨了。”
据张正祥自己说,从保护滇池以来被打过数百次,“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到2000年,几乎每个星期都被打。我这个‘滇池卫士’不仅是我自己努力的结果,也是他们用野蛮方式鼓励的结果。”
他遭遇的迫害还有投毒。1998年至2003年之间,有人往他家两口水井里投毒、投粪便,毒杀养的猪、鸡等家禽,毒死了几十只鸡。
在不少当地人眼中,张正祥是骗子、疯子、偏执狂、沽名钓誉之徒,更是“麻烦制造者”。在云南,在昆明,张正祥的名气其实不如在省外。而骂名,倒是比省外大得多也多得多。除了“昆明好人”称号,张正祥所有的荣誉都是云南以外的人士给的,有人说,张正祥感动了中国,但感动不了云南,更感动不了昆明。
当然也有不少好人在帮助他,“没有好人帮我,我活不到今天。”一位深圳的何女士看了他的报道后,给张正祥寄来了9999.90元,“她怕我对媒体说给了一万元,故意少寄一毛钱,我去邮局取这钱,邮局工作人员加了一毛,给了我一个整数。这位女士是我最大的恩人。至今,云南的政府还没有给过我一毛钱。”
和张正祥接触多次,记者感到,提到滇池 ,他的确很偏执,仿佛那是他的禁脔,染指当然不行,即使觊觎或者窥望,张正祥都会暴跳如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