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不能忘记自己从哪里来
几年之后,进入大学的田家懂得了父亲当时的愤怒。可当2006年,父亲提出想要出版这本书的念头时,她却无法表示赞同。说起来,她算得上是手稿最初的“半吊子”读者,“120多万字,哎呀,头大,实在看不下去”。
现在想来,这个固执的老人其实早就制订了出书计划。退休后正式写书时,田洪光变成了一个“节俭得吝啬”的人,甚至就连买两分钱一盒的火柴,他也不肯打开自己的荷包。十几年过去了,他的全部积蓄有3万多元,“就想用这些钱出书”。
可是,没有哪个编辑愿意费力气读完这样一部长篇。没办法,这个重担落在了田家的身上。尽管父亲提出,“字可以小一点,纸可以薄一点,但文字最好不要删”,不过因为出版社的要求,初稿里的内容还是需要大量删减。
大女儿还记得,半年时间里,自己每天总要花上5个小时编辑这本书。她打通了原来不甚清晰的故事梗概,删掉了许多“有头没尾的故事”。可当看到眼前的删节版,田洪光简直气坏了。
他郑重其事地用黑笔写了一封信,并请老伴做邮差,捎给在报社工作的女儿。
“田家,”老人一本正经地这样称呼,“我承认,我是不懂语法和标点符号,但是经过几十年的苦写经验,还是有点知识,懂得树(塑)造人物的语言和个性形象。”
在长达6页的信里,老人抱怨,女儿把很多她“认为多余的细节删掉了”,“如果按照报刊杂志的观点,桡夫们的下流习气和庸俗语言及很难懂的语言(方言或船工术语),都应该删去。这样就失去了时代性,就不称桡夫了。失去了历史时代风气。”
他甚至质问:“如果只为迎合现代青年人的情趣,用现代的华丽词藻,那还有啥子历史?”他打定了主意,这些书“情愿不卖钱,也要原汁原味”。而最理想的情况,是“作为历史的货料罢”。
甚至现在,遇到前去探望他的客人,老人也会拉着对方小声地抱怨:“原稿中对人的评论和咒骂,几乎都是桡夫们自己说的。现在,把那些说话人都去掉,好像这些就是我作者说的一样。”一个短暂的停顿过后,他发现客人并没有明白他的意思,就继续说道,“我可是经过反右时期大鸣大放的人,有些作者骂了人,所以被打成‘右派’,可要不得。”
当田家从母亲手里收到这封信后,虽然“哭笑不得”,但也决定重新收录父亲想要保留的故事。眼下已出版的这本以川江上“乌泱泱的拉纤队伍”为封面的书,纸张并不精美,行距也比一般新书更小。
儿女们赶在父亲80岁生日时,将这本历尽千辛万苦得来的书送给父亲,这当然是他最好的生日礼物。田洪光还没学着练习作家的排场,有朋友要他签名,这个矮小的老人就将手上的蓝布袋铺在马路的石阶上,席地而坐,用随身带着的黑色马克笔签名。
甚至,这个腿脚不太方便的老人,还常常到新华书店,满足地看着书架上摆着的那几本新书。可如同人们所预想的一样,这本书的销量很差,它们的位置从门口不断迁往最僻静的角落,最终,下架了。
老人并没有太多表现出自己的沮丧,但儿女们知道,“他感到很悲哀”。这些厚厚的书册和手稿一起,只能堆在家里。田太权记得,一次,父亲突然问起他是否认识图书馆的人,“送给图书馆吧,只有在那里才能保存时间长一点。”
这个一辈子也不懂网络的老人感叹,“现在的年轻人尽数上网去了,很少看书。只恨自己生不逢时,命运不好碰上了上网的时代。”可没有人想到,这一次,网络改变了这些孤独书册的命运。
今年3月,在微博上有着十几万粉丝的田太权“织了个围脖”,这个艺术家将“老爸的故事”浓缩为一条100多字的微博。第二天他再次打开微博时,“吓了一大跳”,这个普通老人的故事已经被转发接近1000次,而评论也已经接近500条。
这个“固执而倔强的老人”的经历令网友们唏嘘。有人热心地建议,“转告你父亲,精心保存资料,将资料多拷贝两份。用方言真实记载底层生活社会万象意义重大,功莫大焉。”一个广东的“80后”提出,“想支持一下,不只是买回来做摆设,而是认真地看一下,这是一个人一生啊,多珍贵。”
老家就在重庆的人说,面对这本书仿佛“看到了故乡,高高的朝天门,激魄的两江汇”。曾经登上美国《时代》周刊亚洲版封面的青年作家春树,也在等待了13天之后终于买到了一本。“令人敬佩!”她用自己的黑莓手机发布了这样一条微博。
“上海迷糊女青年”已经读了一部分,感觉这“就像外婆跟我絮叨的故事一样,希望能有更多这样的书,人们不能忘记自己从哪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