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受控制了,但我还是很爱你们的
直到不久之前,田星才第一次选择独立于父母。在恋爱这件事情上,她试图向父母发出信号——自己“态度坚定,跟以前不一样了”。
这个信号始于一个简单的拒绝。尽管从她自己租的房子去上班要花上一个多小时,田星还是让自己“忍着”,没有搬到父母在她办公地旁边租下的房子。
可每个周末去看望父母时,听着他们不断表达“失望”和“伤心”,田星心里仍然痛苦不已。“我最怕让他们失望了,他们就抓住这点,不停地说啊说。”
对这个独生女儿,父母从小精心培养。当她还躺在婴儿床里时,母亲就用一条红绳,连接着她的小手和挂在床架上的小玩具。只要小手一晃,她就会留意到五颜六色的东西。“她担心我整天看着白花花的天花板,变傻了。”
她刚上小学时,母亲最爱带着她去爬山,去抓蝴蝶,去认植物,培养女儿的各种兴趣。有次,贵阳突然下了场大雪,中午放学时,本该在上班的父母一起出现在校门口。“快走,我们一起看雪去,不然下午雪就融了!”一家三口在雪地里玩耍的一幕,田星至今难忘。
可后来,这种爱护和关注渐渐成了负担。田星记得大约小学三年级时,母亲就开始向班主任打听她在班里的名次。尽管那时学校并没将学生的成绩公开排名,但她害怕让母亲失望,还是不断要求自己,“下次要考得更好!”
上了大学,父母依旧敦促她“好好学习”。大一时,她渴望做一份家教,独立赚钱,父母坚决反对。“学习是最重要的,你要零花钱,我们可以寄给你呀!”母亲打来电话说。田星最终罢休,心里却始终耿耿于怀。
她很少向父母打开自己的内心世界。接到北大的录取通知书时,父母在一旁仔细研究,她心里却只是“高兴了5分钟”,随即陷入莫名其妙的失落。许多年后,当她坐在北京国贸拥有大片落地窗的办公大楼里时,才明白过来,“人生的空虚,不是通过这样的‘成就’可以填满的。”
留学美国时,她越发抵触所学的专业,倒是重温起在北大时参加爱心社的热情,进入一家为贫穷儿童提供免费早教服务的公益机构实习。“真的,那是自发的动力。”如今她一字一顿地强调。
对这一切,父母知之甚少。他们只是感觉,女儿离他们越来越远。一次父亲对她唠叨生活小事,田星不耐烦地顶了一句:“你不用管我了。”晚上二老散步回来,母亲偷偷对女儿说:“你爸刚才哭了,你这样跟他说话。”
7月初,父母再一次突然来电,通知女儿他们已经坐上返回贵阳的火车。这让田星又陷入了纠结,“我都要被撕裂了!”
一个田星说:“我让父母失望了,怎么办啊?我的人生好失败啊!”另一个田星却说:“我真的要走自己的路了,我这么大了,自己的想法需要得到实现,我不能再被父母握在手里了。”
拿着几乎相当于父母全部积蓄的钱出国留学时,田星曾想着回国后跻身待遇诱人的投资银行,全力回报父母。可如今她渐渐发觉,用自己的人生去满足父母,“似乎永远也满足不了”。“我只能跟他们说,我不受你们控制了,但我还是很爱你们的。”
别人过日子一步领先步步领先,我就落后再落后了
田星知道,跟着内心来选择人生,阻力不会仅仅来自父母。
在会计师事务所工作的时候,她爱上了有关人生目标与人生意义的书。在一本书中,她读到了哈佛商学院一位教授对毕业班学生的讲话:
“如果你真正去做自己喜欢的事情,那毕业5周年的同学聚会,你不要去,因为那时你大概处在最艰难的时刻,而你的同学们,大多正在大公司里步入精英阶层。同样,10周年聚会,你也不要去。但是,20年后的同学聚会,你可以去了,你会看到,那些坚持梦想的人,和那些随波逐流的人,生命将有什么不同。”
田星被这一段不凡的“劝告”深深打动。“但20年,你得做多少选择啊?”回到现实,她依旧定期参加北大同学的聚会,听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谁谁谁又跳槽到哪儿了”“谁谁谁又升职了”。在这样的聚会中,她获得了某种“安全感”——至少我也不比别人差。
在司占杰的生活里,同学聚会是另一番景象。
他毕业快10年了,大学里结识的一帮哥们儿,现在大多已结婚生子,过上了典型的中产阶级生活,有两个朋友在滇池附近的高级公寓里购置了物业。而司占杰继续在昆明租着房子,骑一辆破旧的永久牌自行车。
刚毕业那会儿,差异才初露端倪。司占杰那时每月工资800元,他生日约同学聚餐,大家都不让他付钱。“你那个什么国际组织,不就是国际乞丐吗?”兄弟常常开玩笑,他也不放在心上。
大学室友牛正勇记得,司占杰那时是他们的“精神领袖”。大伙常常跑去司占杰租的房子里,打地铺夜话一场,众人倾诉职场烦恼,司占杰则说他在农村碰见的各种底层故事。
很快,聚会的形式有了变化。牛正勇读研后当了公务员。另一室友在银行系统里平步青云,如今已成为支行副行长。同学碰面的地方,渐渐转移到高级饭店与KTV。吃饭之余,大家习惯性地一轮一轮碰杯敬酒。
“同学之间越来越有客气的一套,他们已经练就了,觉得是自然的,我就越来越不自然了。”司占杰更怀念从前一群小伙子挤在宿舍里,煮碗面条,围着电视看央视科教频道的日子。
“别人过日子,一步领先,就步步领先了。”司占杰有些自嘲地笑道,“我就落后再落后了。”聚会档次越来越高,他“付不起钱”,也不习惯总让别人付钱,一度常常缺席同学聚会。
在好友眼中,司占杰“交际能力非常强,挣钱肯定没问题”。2007年,他获得福特基金会的奖学金,赴美国哥伦比亚大学攻读社会工作硕士学位。毕业回国,抵达昆明的那一天,一群哥们儿开着车,齐刷刷地在火车站接他,然后“怂恿”他马上到联合国机构工作。
这样的期望不仅在朋友间。“人家那河南大学毕业的,才5年,现在已经是县法院副院长了。更别说我那学生……”在老家,四叔总重复类似的故事,以此“激励”司占杰。他推断,这个侄子如果当年进了市中级人民法院,“现在该当处长了”。
四叔甚至为他拟定了补救方案:“你去考个河南省公务员,正正合适。”如果不从政,那么和司占杰相配的工作,月工资按照四叔的估算,“美国名牌大学回来,应该在两万左右。”
但司占杰最终还是选择回到原来的慈善组织,继续服务麻风病康复者,一个月拿两千多元的工资。
“人年轻的时候,应该在基层锻炼,随着年龄增长,你不可避免往上走,就很难接触基层了。”这是他的信条。
在美国学习时,一位教授的忠告让司占杰印象深刻:“你们毕业后,一定不要马上跑去联合国、盖茨基金会这些地方!”在教授眼里,这些“高级”组织难以让从业者真正接触弱势群体,获得锻炼。
今年年初,为了做更专业的服务,司占杰与一些同事离开了原先的机构,创办了一个新的公益组织。“我在金钱上的理想比较低,社会方面的理想比较高。”他这样评价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