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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原兰考火灾7名死亡孤儿:生被遗弃 死于遗忘

2013年01月09日 05:42 来源:中国青年报 参与互动(0)

  这些一出生就被父母遗弃、有的脐带还没被剪断的孤儿,连名字都来源于各自的身体特征:患有唇腭裂的被称为“豁子”、智障女孩被叫做“傻妮”、患有白化病的少女取名为“白妮”,有些弃婴甚至会共享一个名字。

  在这座弃婴王国里,他们的领土有时是两间平房和窝棚,有时是一间140平方米的两层楼,他们穿着几乎看不出本来颜色的衣服,睡在一堆烂苹果、旧衣物、卫生棉、砖块之中。

  这些身体不太健全的弃婴,没有人说清楚他们的喜好或特点甚至面孔,逃过了父母遗弃的那场劫难后,本有可能被政府收留,或被其他人收养,但最终还是没能逃过一场大火的吞噬。

  如果不是那场突如其来的大火,2013年1月4日的早晨,对于生活在河南兰考县的7个孤儿来说,和往日没有什么不同。

  大约早上7点的时候,一家之主袁厉害拖着矮胖的身躯出了门。这时,爱睡懒觉的小雨还赖在被窝里,五孩、扎根和小哑巴已经起床,小十正在看电视,还有两个刚刚换过纸尿裤的婴儿躺在床上。

  这位“母亲”顾不上回头再看一眼。另外4个10岁左右的孩子已经坐在她那辆生锈的电动三轮车上,袁厉害要送他们去兰考县城关镇东街小学。

  他们都是袁厉害收养的弃婴,“都是捡来的,大多数孩子来的时候脐带还没有被剪断”。从1987年起,这个在兰考县人民医院门口摆摊的女人陆续收养了100多个弃婴,大的已结婚成家、外出务工或被民政部门接走了,小的留在她身边,目前有将近20个。

  这些身体并不健全的孤儿,名字大多取自身体特征。患有唇腭裂的孩子被称呼为“豁子”,智障女孩成了人们口中的“傻妮”,患有白化病的少女取名为“白妮”。很多孤儿会共享一个名字,有时候连袁厉害的家人也分不太清楚。

  只是,他们其中的7个,虽然逃过了出生时的劫难,却没有躲过大火的吞噬。早上8点40分左右,袁厉害家这栋建于上世纪90年代的小楼突然起火。当袁厉害的女婿郭海洋赶来时,火苗就像蛇一样到处乱窜,“其他地方都是黑烟,啥也看不清”。

  等到9点零4分大火被扑灭,除了自己跑出来的袁聪聪,被消防队员抱出来的孤儿有4人已经死亡,后又有3人在抢救过程中离世。小十是唯一的幸存者,但因呼吸道灼烧、全身烧伤面积达5%左右,至今躺在开封市第二人民医院的重症监护室里。遇难者中最大的20岁,最小的只有7个月。

  在被父母遗弃后,他们没有死于疾病、饥饿或寒冷,而是一场发生在家中的大火

  1月4日早晨8点,五孩、扎根和小雨正坐在客厅的旧沙发上,沙发套被磨出窟窿,露出黑乎乎的棉絮。旁边的红色木桌子上放着半袋金摇篮牌奶粉,七八个奶瓶,一袋菊花精。这张桌面泛着油光的桌子,是袁厉害过去卖米粉用的桌子。

  靠近北墙,打着一个地铺,3岁的傻妮躺在上面睡着正香。袁厉害担心她掉床,专门给她在木地板上铺了褥子。“保姆”张喜梅正在客厅东侧的厨房里忙乎。2006年开始,这个63岁的老婆婆一直帮着袁厉害照顾孩子。

  这位身材瘦削的老妇还记得小雨生前最后的打扮。这个4岁多的小姑娘穿着一件纽扣在后背的兜兜,白底印着蓝色的小碎花,总喜欢跟她黏在一起的扎根穿了一身黑色棉衣。他们一个是110警察捡来后送来的,一个是兰考县人民医院的实习医生抱来的。

  在这个因焦裕禄而闻名的中原小城,48岁的袁厉害因收养弃婴而出名。26年前,袁厉害在人民医院门前摆摊。一个患有唇腭裂的男婴刚出生就被遗弃在医院厕所,快要死了,医院付给袁20元,让她“处理”掉。结果这个孩子活下来了,成为她收养的第一个弃婴。

  越来越多的弃婴被送到这个膀大腰圆的女人手中。那间蓝色简易房搭起来的杂货铺成为她供养这些弃婴的重要经济来源。近些年,她还收过一些社会捐赠。2009年,她给20个孩子申请了低保,当时是每人每月50元,2012年涨到87元。

  邻居们都说她对这些被父母抛弃的孩子很好。她的3个亲生儿女也说,“她对收养的孩子好,对自己的孩子反倒像抱养”。尤其是小儿子杜鸣,刚出生就被送回河北邢台老家,跟着丈夫的嫂子生活,直到12岁才回到兰考县。杜鸣说,他对母亲一直是躲着走,“两个耳朵对着两个耳朵”。她和丈夫杜灵彪分居已经将近18年,原因之一是丈夫对袁厉害收养这么多孩子不满。

  2011年,在接受媒体采访时,时任兰考县民政局社救股股长的冯杰说,袁厉害收养弃婴越来越多的原因是面积1116平方公里、80万人口的兰考没有一所福利院或孤儿所。他还补充说,兰考修建属于自己的孤儿院很有必要,但尚不在县城发展的优先考虑计划之列。

  五孩是跟着袁厉害时间最长的孩子。他今年大约有20岁,即使袁厉害也说不清楚他的真实年龄。这个患有小儿麻痹症的智障儿在五六岁的时候,被奶奶送到了袁厉害手中。

  一天凌晨,袁厉害对中国青年报记者回忆说,她起初不想收养这个孩子,“都养了这么大的孩儿怎么还往我这儿送”。火灾事故发生后,袁厉害也发病住进了医院。她刚刚哭昏了过去,手上的针眼清晰可见。

  但老太太乞求她说:“孩子的爹妈离婚了,没人养,只有送你这儿。”

  这个被自家人抛弃的孤儿,原本的人生即将步入正轨。按照袁厉害的说法,五孩大病痊愈不久。2012年8月,他因为治疗较严重的疝气住院1个多月,花费了七八千元。在医院,袁厉害陪着他,“给孩儿接尿的时候经常就被呲一脸”。

  兰考县主管救助工作的民政局党组副书记李美姣还记得,在两年前一次“五家单位联合行动”中,她特别想送走五孩。她学着五孩走路的样子,右手向内翻拽着,跛着足。“这个孩子,我看他残疾情况比较严重,想送到福利院去”。这个活动是县民政局联合公安等部门,在开封市福利院的配合下,联合治理县里弃婴收养不规范的情况。但袁厉害没有同意。

  时至今日,几乎没有人能描述清楚这个少年的模样,包括他到底长得多高,喜欢什么音乐,是不是爱笑。他留给人们最后的印象,是穿着黑色棉袄,里面还裹着棉衣,端着一碗白菜葱花面条,喂扎根吃早饭。

  在一座没有孤儿院的城市,他们搭建了一所“弃婴王国”

  面条是张喜梅做的。这天早上,她也和往常一样,4点多钟起床,给孩子做早饭,再去县医院打工。大约早上8点的时候,袁厉害72岁的母亲张素叶进屋了。她是来送患有智障的袁晶晶去残联学校上学。

  一开始,袁厉害一家人和捡来的孤儿挤在窝棚里,后来才住进了砖瓦房。2005年,兰考县人民医院改造扩建,袁厉害用7间摊位置换了那处两层小楼。这座小楼曾经是县人民医院一位院长的住宅。

  但是,袁厉害没有停止过收养弃婴,也不断面临着房子不够住的窘境。她找到县人民医院北门家属院对面的一处废弃的加气站,给孤儿拾掇一个住处,起名为“花园”,不远处是当地县城的别墅区。

  这片“花园”不过是两间平房和一个窝棚。2011年9月,河南当地一家媒体记者张君瑞走进这里,看到孤儿“就像牲口一样在地上滚来滚去”。他们睡的床不过是用砖块和木板垒起来的床铺,木板上还铺着麦秸。这群孤儿一见到陌生人手中的方便面和面包,就涌了过来。

  如今,“花园”早已被拆除,上面建了一栋阔气的三层白楼,旁边的垃圾里还能看到一只印有喜洋洋图案的气球。相比之下,失火现场早已被当地警方封锁。如今,火灾原因尚未调查清楚。

  大火后,张喜梅也被警方传讯。她对中国青年报记者回忆说,当天早上快到8点30分的时候,在腿快迈到门槛的时候,她还转身把小雨抱进一楼东北角的小卧室,把她放到床上,盖上被子。

  一直以来,她都在盼孙子。6年前,张喜梅在路过兰考县人民医院门外的一间铺子时,听到孩子的哭声。她走进铺子,遇见袁厉害和她收养的几个孩子。张喜梅向袁厉害“求孩子”,袁厉害把小雨抱给了她。

  不过,张喜梅把小雨抱回家后不久,在体检时发现,这个“外表看着没毛病”的孩子患有先天性心脏病。张喜梅和袁厉害一起把小雨送到河南省人民医院治病。幸运的是,小雨的心脏病通过手术基本治愈,而且接受的是儿童先天性心脏病免费医疗。

  不久,小雨的七口之家又多了一个新成员,就是患有严重唇腭裂的扎根。袁厉害把扎根也“送”给了张喜梅。不过,扎根差一点就没能列入这个家庭名单里。袁厉害说,扎根治疗唇腭裂的时候,因为修复伤口感染而领到了病危通知单。

  这对姐弟的家在兰考县城关镇10多公里外的农村,虽然不能用“一贫如洗”来形容,但是也找不到值钱的家当。农家小院里,有两间平房,一间牛棚和一个鸡窝。朝南大一点的屋子被两个黄色组合柜隔成堂屋和睡房。靠北墙的木柜上有七八条裂缝,裂缝周围的黄漆掉了,裸出发白的木头。堂屋里,除了4张旧木桌子,不再有任何可以称得上是家具的物件。

  他们在这个农家小院留下了不少笑声。孙亮表示这是“阴差阳错碰到的缘分”。他告诉中国青年报记者,女儿小雨喜欢唱歌,尤其爱哼他手机里储存的《常回家看看》。她会自己编词:“爸爸回来了,妈妈回来了,我也回来了。”

  他手机里的照片记录了这个4岁小女孩的成长过程。小雨生下来鼻梁儿塌,眼间距宽,双眼还向右上方斜。两三岁时,她胖了,眉眼也长开了。

  在他的印象中,儿子扎根的脾气倔。家里收玉米的时候,他“一口气往袋子里装了七八个玉米”。他提不动,身子都直不起来了,还是要把布袋拖进屋。

  就在火灾发生的10天前,他们还在农村家里生活。但奶奶张喜梅白天忙着去城里,晚上还要赶回家,丈夫心疼“她每天来回跑,太辛苦”,就让她把孩子带到二层小楼一块儿看管。

  孙亮最后一次见到两个孩子,是20多天的事情了。回忆往事,这位个头不到1米6的男人,黄豆粒大的泪珠顺着他皲裂的脸往下淌,滴在他的灰白色外套上,成了一道道黑杠。

  院子里,扎根平日里骑的沾着泥土的绿色滑板车还停在那里。

  他们生命留下的最后记录,是一张笑得被挤弯腰的合影

  1月4日早上8点30分左右,袁厉害怀孕5个月的女儿杜鹃吃过早饭,走到兰考县皮鞋厂附近的路上时,抬头一看,“妈妈家那个位置直冒烟,又黑又浓”,吓了一跳。

  她丈夫郭海洋飞奔到二层小楼。一股热浪迎面扑来,浓烟夹杂着异味直往他鼻子里钻。房子的木门正在燃烧,“火苗蹿到20公分以外”。他试图进屋去救孩子,但是头还没伸进房门三分之一,就感觉“头发被烧焦,脸部像沾上了烙铁”。郭海洋披着浸水的棉被再次往屋里冲,但发现“浓烟把房间整得比深夜还黑”,就像掉进了火炉里,“快被烤出油了”。

  郭海洋在房间里撑了不到半分钟就再次退出来。他跑到院子东北角,扶住墙吐起来了。

  这位成年人没有听到孩子的声音。事实上,这些身体不健全的孩子,几乎没有任何能力逃生。那两个躺在床上的不超过1岁的婴孩儿,都是在去年被父母丢弃后被送到袁厉害家。除了袁厉害,没有人能说清楚这两个短暂的生命是如何交到她手上的。

  这其中的小十也有机会躲过一劫。在那场“五家单位联合行动”中,当李美姣想抱起来一个“不能走路,要扶着板凳”的男孩时,身边有人推了她一把,“像是袁厉害的儿子”。这个她也想送走的孩子,“可能是小十”。最终李美姣觉得就像讨价还价一样,劝服袁厉害送走了5个孩子,都是年纪很小的婴孩儿,“没养太久,感情没那么深”。

  这些消失的生命,留下的最后影像,来自江西卫视《深度观察》报道组的摄像机。2013年1月1日,这个摄制组来拍摄袁厉害的故事。编导吴倩文记得,就在1月3日那天下午,这些孤儿过得“跟平时没什么不一样”。年纪最大的五孩呆坐在沙发上,其他人在屋子走来走去,或者在巷子里嬉闹。

  稍显不同的是,前两天一直见到太阳的兰考在这一天“冷得不像话了”,吴倩文穿了两件羽绒服还“感觉自己的血液都要冻住了”。在路边,她和同事买了两个大厚口罩。这天晚上,在有取暖器的房子里,袁厉害给孩子们包了白菜肉馅的饺子,“孩儿们吃得开心”。

  一天她从院子里出来,袁厉害领着一群孤儿跟说她再见。“这些孩子很激动,往门外拥,挤在一起,有几个孩子还摔倒了”。她拿起手机拍下了这张照片。照片里,袁厉害穿着红棉袄、围着黄丝巾站在院门的左边,孤儿们在她身旁,笑得被挤弯了腰。

  如今,这里只剩下被烧一大半的小楼,被黄色的警戒线拦着。这些孤儿中的10个被送到开封市福利院,洗上了热水澡,穿上崭新的深蓝色羽绒服,还吃上了西红柿炒鸡蛋。但另外7个孤儿,永远也回不来了。

【编辑:张哉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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