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中国裸奔元年
源于西方的“裸奔”文化,在中国这个东方的传统国度里,与“赌徒”和“诚信”联系在了一起。于峰认为,阿根廷之夜的这场裸奔,因为发起者的儿戏、追随者的虚伪、看客的怀疑而“很失败”
文/沈茜蓉 崔乐
7月3日深夜,阿根廷,这个距离中国半个地球之远的拉丁美洲国家因为南非的一场惨败吸引了数以亿计中国人的眼球,他们疯狂呼喊、彻夜不眠。
于峰,电影导演,因为一个起于玩笑的网络赌局而来到警察驻守的北京鸟巢裸奔,他的背影在第二天登上了各大网站、地方电视台甚至凤凰卫视的新闻。像他一样的裸奔者出现在中国上海、深圳、福州、烟台的街头……
相似的情景最早出现在1974年,英国的体育场内出现了第一位裸奔的勇士,事后他被以“损害公众形象”的罪名罚款10英镑。但多年以后,人们对“裸奔”的看法发生了大逆转,当一位23岁的姑娘在1996年以夏娃的形象奔入男子温布尔登网球决赛场后,英国的《太阳报》甚至称之为“这个时代最妙的主意”。
这个“最妙的主意”,在2010年的7月3日,传到了中国。不同年龄、职业、阶层的中国人共同以“中国球迷”的身份创造了一场裸奔的狂欢,尽管南非的赛场上并没有中国球队出现。
以身体下注
于峰,60年代生人,当过兵,下过海,2002年开始北漂的电影人,评价自己“有军人的坚持到底”,但“追求自由,追求厌恶一切形式的服从”。
这是于峰记忆里的完美裸奔:落日,麦田,山清水秀的地方,与至交好友如受感召般地在田野里赤身裸体放肆奔跑,最后毫无顾忌跳入水中,消除了一切人与人之间的虚饰与隔阂。
而这是阿根廷之夜鸟巢裸奔的现实情形:钢筋,水泥,混凝土结构的人工建筑边,夏季北京燥热的夜晚,在警察和陌生围观者的注视下,呼吸着夹杂了扬尘和汽车尾气的空气。
一点也不完美,没有任何意义,但必须坚持到底,因为这是一场赌博。
赌注下在于峰和一群未曾谋面的网友之间。最初,他和网友“拆迁办CEO”在微博上就德阿之战斗嘴,“拆迁办CEO”突然发话:“我赌德国,你赌阿根廷,输的人裸奔赢的人拍照,敢赌吗?”
原本还在开玩笑的于峰一瞬间感觉到事情的性质发生了变化,他接受了赌注。随后他更新微博:“明晚有赌德国VS阿根廷的吗?赌注为裸奔,地点北京北四环,时间,球赛结束一小时内,谁来下注?”一天之内,有8个人加入了赌局。
类似的赌局在各社交网站上均有出现,并吸引大量眼球。豆瓣上有人将声称要裸奔、发裸照的帖子做成集锦,这个集合帖现在已经更新到第二季,赌约的花样越来越多,参与者的规模越来越大,从个人的裸奔发展到号召一个城市的球迷集体参与。
“左半边的苏”是一个80后的北京女孩,和自己的男朋友一起观看了7月3日晚上的德阿之战。比赛之后,她将自己遮住敏感部位的裸照上传网络。尽管很快就被删除了,但是第二天,这张照片还是登上了众多门户网站的新闻频道。
当花样繁多的裸奔帖、裸照帖在网络上喷涌而出,跟在帖子后面的是成百上千围观者的捧或杀,一如裸奔在西方的诞生。
1974年,在一个多星期的时间里,澳大利亚警察曾经被源源不断的裸奔事件搞得焦头烂额,一切可能的公众场所都出现了裸奔。人们最初对此不以为然,甚至是蔑视的,不久却报以兴高采烈的嘘声和掌声。
在1996年“温布尔登裸奔”后,英国比较严肃的《每日电讯报》对此的评价是——她创造了历史,此事不过是附和了轻佻而又大胆反叛的“天体”潮流,但是以赤裸的身体面对世人已是现代社会的一种文化,它跨过了地域的羁绊,填平了种族与文化背景的鸿沟。
好赌徒,坏赌徒
导演于峰并不反感裸奔,他认为裸奔原本可以是释放自我、坦诚相见、接近自然的绝好方式。
但这种源于西方的“裸奔”文化,在中国这个东方的传统国度里,却诡异地与“赌徒”和“诚信”联系在了一起。于峰认为,阿根廷之夜的这场裸奔,因为发起者的儿戏、追随者的虚伪、看客的怀疑而“很失败”。
在德阿之战比赛结束还有几分钟,于峰准备洗澡出门去赴鸟巢裸奔之约的时候,8人赌局已有2人退出了——一个女孩子在上海,明确说来不了;另一个女孩子似乎一开始就是开玩笑,此刻已无影无踪。
凌晨1点,于峰来到鸟巢,却只见到了参加赌局的其他5个人中的2个。他等了40分钟,在这期间,参与赌局的其他几个人陆续通知于峰他们不来了,还有一个人坚持说自己会来。
于峰打了两个电话,这个人都没有接。奇怪的是,他却在微博上给于峰留言:“我脱光了开车奔鸟巢了,我在水立方的东边等待你!一丝不挂等待你!”可事实上,从于峰开始裸奔到他回家直至“拆迁办CEO”贴出照片,这个人都没有出现过。在裸奔后的第二天里,他干脆从微博上失踪了。
与这个人的逃避相比,扬言自己要“海外图文直播自宫过程”的James要坦荡一些,他直言自己只是看到网上泛滥的裸奔帖,想“玩点特别的”,只不过网友的热情和谩骂稍许超出了他的预期,当记者问他最初的动机,他反问道:“你觉得这事有谁会是当真的?一开始我就是闹着玩儿的。那些网友偏要当真去对待我也没办法。”
尽管抱着闹着玩儿的心态,这些最初的极端行为者还是吸引了大量的追随者。然而,真正裸奔的人们虽然吸引了大众和媒介的眼球,但他们只是众多“裸奔帖”发表者中的一小部分,在豆瓣网上的裸奔集合帖中,大多数链接都是虎头蛇尾,不了了之。一位网名为“小小”的发帖人认为自己是女孩,所以“当然不可能兑现”,她这么做只是看到此前许多裸奔帖都不幸言中,于是“就这么一说,图个吉利也凑个热闹,从来没想过真正兑现”。
于峰把自己对赌约的坚持到底归结为“赌徒心理”,因为“一个好的赌徒是最有诚信精神的,他敢于下注和承担后果;而坏赌徒就会千方百计地抵赖”。而阿根廷之夜更多的网络赌客们,则只是在集体激情的带动下被意外卷入,他们不愿认真履约,甚至懒得抵赖。
看客的残酷
于峰原本并没想上传裸奔的照片。裸奔之后,他更新微博表示自己已经履约,并且网友“拆迁办CEO”可以作证。
然而,汹涌而来的“有图为证”之声将他淹没了。没有照片作证,网友们无论如何也不相信于峰真的裸奔了。于峰只能叫“拆迁办CEO”上传了裸奔中拍的背面照片。
尽管如此,依然有许多网友不信:“从背后看是于导吗?不像,我们要看正面的照片!”怀疑之声沸腾。
不过,像于峰这样履约的结果并不那么令人享受。7月3日凌晨,巴西输给荷兰之后,人人网上一位立誓巴西输球就传裸照的女生如约上传用双手遮住重要部位的照片。一位自称是她“表哥”的人第一时间分享了这组照片。在被删除之前,这组照片被网友疯狂分享。
一些网友甚至认为这组照片“露得还不够,欣赏价值不够高”。在《中国新闻周刊》记者试图联系这位女孩时,从其亲戚处得知,这位女孩因为不堪网友骚扰已经注销了人人网账号,并拒绝一切采访。
而更多的网友在保持看客心态的同时,大骂裸奔者们是“神经病”。一位在微博上关注此事的网友这样评价裸奔者们:“这个游戏本来就是一个出卖尊严、低级无聊的游戏,说出卖尊严可能是用词不当,但我仍然认为是低俗的。”
是“诚信”还是“病态”?
裸奔的行为,从传统的精神医学研究角度来看,“是一种行为紊乱现象,是病人在精神疾患影响下所产生的一种异常行为,其中最为常见的是精神分裂症。”
这些自称“赌徒”的裸奔者承认,他们投下疯狂的赌注,是为了追求非同一般的刺激,发泄生活中的压抑。在豆瓣上发帖,扬言自己要“海外图文直播自宫过程”的James便坦言自己并非受到网上球迷的感染,只是寻求刺激。这位在伊朗从事电信行业的男子每天都要工作到深夜,工作压力大,且要求员工非常仔细。
他原本在“上海吃喝玩乐”小组里默默无闻,却因为这个帖子一下子在整个豆瓣网上尽人皆知。当然,也因为最终没能履行誓言,遭到了1781个回帖的齐声唾骂。在短暂的疯狂之后,他又要投入紧张的工作。“接下来应该有两三个礼拜我不会上网、看球了。”他说。
于峰现在已经可以坦然面对网上的喧哗:“他们爱怎么说就怎么说,我阻止不了他们的嘴,还要尊重他们说的权利。”在微博上泰然自若地和网友继续就裸奔开着嬉笑怒骂的玩笑的同时,于峰并没有把这件事告诉他的妻子、儿子和父母。
但随着“裸奔”文化的发展,“病态说”的观点已经无法解释社会学领域的集体裸奔现象。清华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教授郭庆光在《传播学教程》一书中曾指出,“不少在集合行为中表现癫狂的人,平时都是循规蹈矩的常人,他们之所以做出越轨行为,是因为集合行为使他们淹没在人群中,处于一种没有社会约束力的‘匿名’状态,没有社会责任感和自我控制能力,在法不责众的心理支配下,做出种种宣泄原始本能冲动的行为。”
全世界裸奔次数最多的人——利物浦的马克.罗伯茨——在10年之内,裸奔超过300次,他的裸奔次数曾得到吉尼斯世界纪录的确认,但组委会并没有将此印入书中,理由是“不鼓励此类行为”。
在2003年接受中国中央电视台采访时,罗伯茨曾说,“10年前我去过香港并在那里生活了一段时间,但我从没去过中国内地,不过我在想,要能在内地裸奔一次会很有趣。不过据说那里的警察很厉害,你说,他们会把我关进监狱吗?”那时,记者告诉他,这种行为在中国很少见。
一位暨南大学的香港学生因为裸奔挨了处分,而根据《治安管理处罚法》第44条规定,“在公共场所故意裸露身体,情节恶劣的,处5日以上10日以下拘留。”不过,法不责众,在这场世界杯“裸奔”的狂欢中,无人因此被拘留。
(实习生熊一丹、宋丹亭对本文亦有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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