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到底是一种艺术，还是一种消费品？至少在香港，这个问题的答案倾向于后者，因为太多的导演在为了利益而拍片。但正如现任金像奖主席陈嘉上所说，港片尚有文化分量，是因为杜琪峰、许鞍华和王家卫三人标杆式的存在。
但这三个标杆，也实在有点标新立异。王家卫几年都磨不出一把剑；许鞍华产量虽然丰厚，但依然时时处于窘境得不到足够的资金。只有杜琪峰，不但能够保证电影的艺术性，也能维持着自己的“银河映像”公司的运转。
自从15年前与韦家辉组建了这一公司，他的作品往往都既有商业保证又炼成自我风格。近年香港导演纷纷北上拍片，而看透格局萎缩的杜琪峰仍坐镇香港基地。不过，在今年，这最后一个依然坚守香港本土的导演也要进军内地了。但与大家想象的不同，他并没有选择自己擅长并且有深厚观众基础的黑帮片来打开内地市场，而是选择了一个爱情题材。
日前，杜琪峰与编剧韦家辉携新片《单身男女》预告片做客北大百年讲堂，讲述自己的心路历程。而在此之前，本报记者造访银河映像，对其进行独家专访时，这位传闻中的“怪人”却异常平和，甚至为自己的国语说得不够好而频频道歉———在他看来，关于香港，不论是从情感上还是从现实中来看，并不需要完全的坚守，只要自己心中有数，就可以了。
新电影 必须拍一些对得起老板的东西了
南方日报：说到你的新片《单身男女》，为什么是选这样一部电影进军内地？
杜琪峰：演员阵容是根据多方面的考虑决定的。我们在这十年来，特别是在2000年拍完《孤男寡女》和《瘦身男女》还有《左眼见鬼》后，就开始考虑去内地市场发展，考虑拍一个适合内地城市人看的电影。
我们希望从一些比较简单的方面入手，在让观众能够接受之后，再在此基础上拍摄其他的电影，而不是一开始就拍动作片什么的。
南方日报：你之前去调查过内地的城市么？怎么确定内地人就喜欢看这一类的电影？
杜琪峰：我很早就去过内地啊，在内地刚刚开始改革开放的时候就去拍过电影《碧水寒山夺命金》，拍《呆佬拜寿》去过上海，《天若有情》去过吉林长春。
这几十年来我并不是一直在香港，内地还是经常去的，看着国内城市和人的素质不断在变，感受到了现在的时代是二三十年前没法想象的。所以我们现在已经不会说香港怎么样了，因为内地的大城市和香港根本没有任何差距，只有更好的地方。
所以我觉得，电影是一种能让人引起共鸣的东西。虽然我们有文化差异，但毕竟我们都可以看字幕的嘛。还有一点就是，去年我和韦先生就商量说，我们应该拍一些商业一点的电影，因为我们两人走了很多不同的电影路线，也应该做一些在票房上对得起老板的电影了。我们俩都认为，这部电影一定要做到能在国内上映。
南方日报：看过的人说，《单身男女》看上去很精彩，也挺有艺术性的，如果参加金像奖之类的，应该能拿奖。
杜琪峰：我和韦先生做电影当然是很希望得到大家赞赏，但银河映像是奠基于原创的，我们希望自己的电影风格是有原创性的。每一部电影，无论我喜不喜欢，都要尽全力做到最好。这是我和韦先生一直以来做电影的精神。就算最后票房不高，假若我尽了所有努力的话，我并不觉得我对不起所有人，最重要的是，也不会觉得对不起自己。如果拿不到奖，则不是我们的问题。就算拿到奖，或票房很高，我也不会真的很高兴。因为我已经获得过很多奖项和高票房，重要的是我们要继续保持希望和拍电影的热情。
南方日报：如果真的颁奖给《单身男女》的话，杜先生你会出席吗？
杜琪峰：我认为他们过去十几年来的评审做得不是太好。当然，我觉得香港不能没有电影金像奖。我还是会支持但不会出现。因为我不认同那些评审，我觉得电影金像奖一定要起推动年轻导演的作用。我不希望他们分猪肉，但他们整天分猪肉。但没办法，每个人有不同的诉求。我自己还是过不了自己那关，实在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去。有些我会去，比如“影评人”。因为他们很清楚他们评审的影片，透明度很高，尊重所有人。败的知道自己败在何处，胜利的人也知道自己胜在哪里。
新演员 高圆圆有一种城市的小家碧玉感
南方日报：演员当时是怎么选择的？为什么是古天乐、吴彦祖加高圆圆的组合而不是其他人？
杜琪峰：这部戏主要讲两个男人，一个女人。我们当然希望这是一部美女和帅哥的电影，他们有名气，他们帅气，观众也比较容易接受，商业元素嘛。同时我们也希望让女主角比较难以选择。他们都很帅，有不同的事业，有不同性格。因此我们特地选了这两个全香港最帅的，可以说暂时不会有什么小生能超过他们了。
南方日报：那为什么不是其他人？比如，余文乐、谢霆锋……
杜琪峰：余文乐的class(级别)还不够，跟他们比，大家都知道是比不上的。而且这要从商业角度上计算，看国内观众的欢迎程度。我平时去国内过关的时候经常听人们说很喜欢他们。
南方日报：女演员为什么是高圆圆？内地看起来清纯的女演员并不少。
杜琪峰：我曾经和李冰冰合作过，周迅我也认识。但她们给我的感觉并不是那么fresh(新鲜)。在戛纳电影节的时候，我有一部戏(《大事件》)参展，那一年我看了一部戏，叫《青红》。虽然我觉得她演得并不出色，但给我的感觉是她很脱俗。国内很多演员都比较土气，但她不一样，她很有一种城市的味道。你把她摆在香港也不会觉得她是内地人。而且她不仅青春，也很正派。小家碧玉的感觉，很乖的女孩子。后来我一直想有没有什么电影可以和她合作，可惜一直没有。直到《单身男女》的时候，我和韦先生说，她挺适合的。最起码，她虽没有拍过太多的电影，但她以前的电影都很认真。
后来我去找她。她虽然也很想合作，但当时不能。因为她母亲生病要做手术，她得陪着她母亲，所以不做了。我托人告诉她说，没关系，就算等到你母亲病好了我们再拍也可以。不过她当时也不敢保证。她说如果她疏忽了母亲的话，这辈子都会过意不去，但她还是十分喜欢我们的电影。后来一直等到她母亲康复了，可以下床走路了，终于才可以和我们合作。
新想法 黑帮片不再只有厮杀，而会有更多阴谋
南方日报：近年来的黑帮片似乎已经没有什么让大家特别惊喜的套路了，你觉得呢？
杜琪峰：要看你怎么看吧。要到某一段时间，这个环境转变到了某一个程度，然后就会出现某一种感觉。始终还有些东西国内是没有的。
南方日报：那你觉得未来黑帮片在哪个方向上更有发展潜力？
杜琪峰：未来的黑帮片不会有太明显的厮杀，而是会有更多阴谋，走向政治、经济。像以往香港的通街砍人的那种电影会少很多。你看香港1997年回归之后，黑社会根本没办法活跃。只会慢慢走向正邪之间，而不完全就是“邪”。因为把社会秩序完全扰乱，太张扬的话它根本没办法逃跑。回归后，香港有很多改变，所以说在社会的变迁中，还是有很多东西可以继续创作的。我在2005年拍《黑社会》的时候，觉得这只是香港的头一个转变，15年后可能会拍另外一个相关的作品吧。我会把我的想法整理得完整点再公诸于世。因为历史不会记录黑社会做过什么，而电影可以作为故事，无论真假，可以发挥一种记载的能力。我个人常觉得，电影是一个划时代的记忆，给日后的人一个参考。
南方日报：去年有一部黑帮片《飞砂风中转》，是喜剧类型，恶搞了你的很多电影。你自己会拍这种吗？
杜琪峰：我不是很喜欢这种。毕竟大家取向不同，你说搞笑的话我也能搞，但我不会那么搞。个人觉得不是很好笑吧。
南方日报：你下一部片《夺命金》现在是在筹划中呢，还是已经开拍了呢？
杜琪峰：现在拍到大概五分之二到五分之三左右吧，但几个演员都去拍别的电影了，要等他们时间安排上了才能继续。一直考虑这部电影，也变了很多版本。很多感觉不好的也重拍了。
南方日报：像王家卫一样。
杜琪峰：这些电影就是我所说的，比较个人的感觉。自己如果没有感觉，就不能拍下去，得停一停再拍。当然现在得尽快拍完了，因为大家都说等了很久了。像那个演员小女孩，长得很快，原来可以演那个角色，但现在已经不能演了。看着她一年两年地长自己都倍感压力，所以我希望今年上半年能够完成。
南方日报：这部片可不可以看作是当年《碧水寒山夺命金》的延续？
杜琪峰：完全不一样。虽然是不一样的电影，但这是我拍第一部电影《碧水寒山夺命金》以来的第三十年了。我突然之间觉得可以用这个名字纪念一下，就叫《夺命金》吧。
内容大概是讲香港从资产泡沫中产生的问题。每一个人压力都很大。它的英文名字是《LifeWithoutPrinciple》。我们的楼房这么大，房价那么贵，我们生活也越来越困难。有钱的人越来越有钱，但穷人们入不敷出，很多人根本没什么钱，每天挤地铁上下班。这令我们最后产生人格的异化，让我们失去了做人的原则。人会想，既然世界如此，我为何还要有原则。这样子的话慢慢地每个人的原则都会消失。这是很可怕的。比如说，我们每天去超市买吃的用的，都是被别人决定的，是别人摆在那里的，你再去选择的。我们如同他们的奴隶一般，无法选择。资本主义已经变得太过分了，这个世界已经变成这样了。
南方日报：你对技术方面有什么想法？现在很多人拍3D电影。
杜琪峰：我觉得在这方面我们要检讨。我们在追赶潮流的时候，应该看看自己有没有能力。老外流行穿喇叭裤你也穿喇叭裤，但你腿又短，怎么能穿得好看呢。我国的电影在进入比较自由的市场的时候，才真正开始明白电影是什么。电影开始走向观众，为观众而拍——— 而这是一段很短的日子。西方的电影历史有一百多年了，从黑白、有声、彩色，接着到电脑，在不断发展和改变。我们中国人现在只是在跟风，但不要说人家用3D你又去跟风。
未来我国的电影发展，需要有人有能力把电影变成一个很大的产业，是看未来二十甚至三十年的发展，不能今年做明年的，一个劲地山寨。现在整个中国电影业都充斥着山寨电影，像小工厂大工厂一样。我以前常陪邵逸夫先生去影展之类的活动，那时他就说，25年后要建立一个邵氏影城。那时的中国人哪知道什么是电影城，尤其是香港这么小的地方去哪儿搞电影城呢。而现在的中国电影人有谁能看得这么远？他则真是用了25年在一个山上慢慢开地建设厂房。他有一个理念，一个梦想。我们觉得电影是一个梦，电影人都应该有一个梦。但我看不到现在的电影人有这种梦想。所以说起3D的话我觉得挺可笑的，做什么3D呢？其实3D很早就有，我1970年代就看过很多。但因为很复杂，所以后来被淘汰了。虽然现在重新出现和以前差不多，但美国人很与众不同，他们运用3D和他们的科学技术，的确能做出吓你一跳的东西。而我们还是在做1970年代的3D。当然，如果我们尝试的话可能做着做着会好起来，但我看不到会好到哪儿。应该说，条件不足的时候，做这些尝试还是很痛苦的。
南方日报：徐克都在尝试了，他的《龙门飞甲》就是3D的。
杜琪峰：徐克是什么都试的。他是电影界最好的冒险家。
专题撰文：南方日报记者 郑照魁
实习生 郭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