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十三钗》是张艺谋的一次艺术回归。确实是回归,而不是超越。是他在《英雄》《十面埋伏》等商业武侠片,《千里走单骑》、《山楂树之恋》等美其名曰文艺片,及“大品”《三枪拍案惊奇》的高不成,低不就之后,向其《红高粱》《菊豆》《一个都不能少》所构成的水准的回归。这次的张艺谋诚意有了,技术不差,只是境界还不够高。他还算老实地讲了一个足以让他自己心潮澎湃的故事,也完成了一个现阶段中国导演该完成的作业。
然而就是在这样一部中规中矩的电影面前,我居然落泪了。后来我想明白了,我的泪水既非完全来自剧情的感染,更非来自对导演拍摄手段的赞叹,而是来自我那横七竖八的联想。有位美术评论家说,画家的作用,不过是为观众提供思考的材料。在观看《金陵十三钗》时,这部电影对我所起的作用,与一幅画相同。
类似的以南京陷落为题材的影片,也有过不少了。《金陵十三钗》算是较为成功的一部。开头巷战的场面,极易让人想起陆川的《南京!南京!》:题材一样,想躲是躲不过去的。好在,张艺谋很快就从巷战的残垣断壁中逃脱了,进入了一个更为狭窄封闭的环境,教堂。封闭的环境、书娟的单一视角,让讲故事的难度降低了不少,也更容易紧扣主题。好了,在封闭的空间里,在战乱之中,剔除了名利与柴米油盐的算计,主题只剩下逃命,人性更容易折射和表现了。
最先构成对比的,是一群教会学校的女生,和一群以卖笑为生的妓女(现在叫失足女)。前者家境不差,说着英语,穿着朴素然而表情清纯坚毅;后者浓妆艳抹,丰乳肥臀,举止轻浮。卫生间之争,是两者的直接冲突,冲突的焦点,是谁比谁更脏。争执以一名女生的饮弹身亡而简单画上了句号,实际上是一种回避矛盾的投机取巧。毕竟,比讨论这个问题更重要的问题,是活命。
在活命这件事上,妓女似乎比女学生有着更强的能力,比如从资源占有者米勒那里讨好,妓女们既能放得下身段,也较有本钱。但这种局面很快就被打破,在日本军官见到女学生有唱歌的能力后,女学生们立刻就因为另有用途而获得了生活资源的来源,甚至暂时的安全保障。有用没用,全看在什么对象面前。
张艺谋比陆川正确的地方,是他在反思历史和人性的时候,没有把希望寄托在一两个有良知的侵略者身上。那个看似有教养的日本军官,实际上不过是个更大的阴谋家,他想让女学生们成为粉饰太平和慰劳日军的工具。于是,矛盾真正激化了:不但可能跑不成,而且横竖都是死。跪着死不如站着死,学生们想要轻生。
所有人的境界都在短时间内得到了提升:当希望缩到最小时,人性中宝贵的东西往往得以复苏。爱财好色的米勒,似乎连自己都相信自己是个神父了。在两名同伴死于侵略者的残杀之后,12名妓女终于要做一件有情有义的事情。甚至包括书娟的父亲,表面上做着汉奸,骨子里是为了自己的女儿,到最后客观上是帮了所有人。大家成了一支同盟军。
玉墨与米勒的交流,让观众知道了其曾经也是女学生的经历,实际上是在为其所有的姐妹代言:没有一个女子天生就是妓女,都是遭遇所迫、造化弄人。张艺谋在此其实还有着一层寓意:妓女与女学生之间,其实往往只有一步之遥。而玉墨与米勒两人由肉体与金钱的交易关系(尽管未成)发展到身心合一的结合,实际上是道德与理想吻合的结果。
我的眼泪就在这个时候流了下来。为什么?一个有着四万万同胞的国度,会让一群柔弱的女子去面对侵略者的枪口和强暴?不错,在反抗外侮的重大使命面前,可以有热血男儿,正如歌剧《费加罗的婚礼》中所唱“男子汉应该去当兵,不能一天天谈爱情”;也可以有巾帼英雄,比如花木兰、穆桂英、梁红玉;甚至儿童团、小兵张嘎和王二小;甚至《色·戒》中的王佳芝(尽管她最后投靠了汉奸)。但战争理应以自己最强硬的部分去对付敌人,理应是李教官所引爆的一颗颗手榴弹,而不是玉墨的水蛇腰。让一群女学生和妓女去面对野兽般的侵略者,这种局面,足以令所有的中国人前后几百年感到惭愧、羞愧和汗颜。正如西施的出山是为了越王一样,这种以女色谋求苟活,绝不是一个民族最优的选择。张艺谋此刻实际上是在进行着一种面向历史的控诉:是谁造成了这种局面?一如花蕊夫人的诘问:“十四万人齐解甲,更无一个是男儿。”这时候,前面教导团的浴血奋战和英勇就义显得有了背景性的意义:唇亡齿寒,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米勒与乔治的那场到底该让谁去的对话,其实是导演面向观众的有意识的提问,但答案米勒没有明说,历史自己已经做出选择:从来都是力争以最小的成本和代价,去谋求最大的盈余。这与用自己最强硬的部分去应对敌人是一个道理。12名妓女(及一个乔治)的从容赴死,换取12名女学生的脱险,同样告诉世人一个道理:一部分人的自由,正是一部分人牺牲的结果。这道理几乎从来没变过。
评论家朱大可认为,张艺谋这次是在消费苦难,是“情色爱国主义”。苦难和情色并不是不可消费,如果这种消费能让一个民族记住那段历史,能让一个时代在苦难中明志,能让醉生梦死者清醒从而有为于民族富强的话,那么这种消费就是值得的,甚至是必要的。
不得不说的是,张艺谋依然过于贪恋其抒情性的局部特写镜头了,不管是子弹穿过玻璃的暴力美,还是玉墨扭动水蛇腰的情色美,都已显得过于陈旧和烂俗,都足以让观众跳戏,并坏了整部影片的底色。从这一点上说,他一点也没进步。
文/张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