粤籍援疆归侨马静芳:一心回国的“富二代”
60多年一转眼,家人再未相见
1927年3月8日,马静芳出生于柬埔寨波罗勉省巴南市。读书时,因受进步思潮影响,一心渴望回国。父母不同意,马静芳便自己挣足机票钱,飞到香港。随后,考上广州岭南大学农学系。1950年2月,马静芳来到广州,终于如愿回到祖国。
朝鲜战争爆发后,马静芳主动报名参军。彼时,正逢王震将军到广东招人,广州军区挑选了140名大学生、高中生入伍新兵支援新疆,马静芳就这样被“截留”至新疆。
在新疆军区军政干校和俄文学校学习两年后,马静芳到“八一”农学院畜牧兽医专业学习。从此,与牲口打交道成为她的终生职业。因工作成绩显著,她先后被评为“全国三八红旗手”、“全国归侨先进个人”、“全国地方病防治先进工作者”、“全国归侨知识分子先进个人”
离开柬埔寨的前夜,母亲在马静芳的床头看了她一宿。“我安慰妈妈,说一年后就回家来看她,结果再也没见了。”在阿克苏市民族路7号农一师畜牧兽医工作站的家中,已经年逾八旬的马静芳说起普通话来,仍带有浓重的潮州口音。
汽车驶过高楼林立的阿克苏新城和美丽的多浪河风光带,记者跟随马静芳和其子李沙农来到阿克苏市郊。马静芳一家曾经生活32年的小院木门紧锁,窗上的玻璃也已破碎。老人伏在破旧的木门上,透过门缝打量老屋的样子。
一心回国的“富二代”
即使用今天的标准衡量,马静芳也是不折不扣的“富二代”。1927年,马静芳出生在湄公河畔的巴南市,父亲是柬埔寨四大米商之一,祖籍广东潮州。在柬埔寨,马静芳和许多华侨子弟一样,念的是华人学校,读的是华文报纸。在越南堤岸义安中学读书时,马静芳结识了一群进步学生,并接受了他们带来的进步思潮。为了挣足回国的机票钱,马静芳悄悄到银行做职员,然后借探望哥哥之名飞到了香港。彼时,恰逢广州岭南大学在香港招生,马静芳顺利考取了农学系。
南方日报:你们家当时在柬埔寨是什么情况?
马静芳:当时家里在柬埔寨做生意,光伙计就有几十个。我记得,家里的房子有三层楼,楼顶还有一个凉亭。一共有3辆小汽车。我们在越南的堤岸也就是现在的胡志明市,也有一个家,所以我和弟弟妹妹都不用住学校。家里怕我们在学校吃不好,还专门请了厨师给我们把饭做好,再送到学校去。我们每周一去越南读书,周五再回到柬埔寨。
南方日报:小时候,父亲给您的教育是怎样的?
马静芳:小时候,在柬埔寨、越南的华侨封建得不得了,我们家尤其封建。比如,如果我上街,到处转来转去、走走看看,我爸爸就不高兴。他也不让我们踢毽子、打篮球。
南方日报:家境这么好,您为什么那么想回国?
马静芳:那时我们班有新加坡的同学,他们经常跟我讲,说中国还在战争。在我们那样的家庭里,对中国印象还不深。但我经常跟“众声读书会”的进步同学在一起,这些都是从新加坡排华浪潮中逃出来的,他们跟我说中国多好多好。我就想啊,我还是回国,就是要回国,我哪里都不去!
怕想家晚上不敢看月亮
马静芳约10平方米的卧室是家里最大的房间:白色、绿色的墙漆已经斑驳脱落,老式的缝纫机放在角落,一本《天山赤子情》摆放在案头,唯一富有现代气息的物件是孙女送的平板电脑。
“天涯呀~海~角~觅~呀~觅~知~音……”老人说只懂得用平板电脑听歌,边听边不自觉地随着歌声打起节拍。音乐中,她为记者展开珍藏的相册。“这是在广州读书时拍的。”照片里三位身着呢大衣的姑娘在广州黄花岗七十二烈士墓前留影。
老人的手指滑向另一张照片,“这是参军以后拍的。”照片中的马静芳头戴五星军帽,身着及膝百褶裙,神采奕奕。1950年,朝鲜战争爆发,来到广州仅4个月的马静芳报名参军,换上戎装,准备“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
谁也没想到,富有戏剧性的一幕发生了:一批已应征入伍即将奔赴朝鲜战场的大学生被王震将军“截留”,驶向东北的列车调转方向,径直驶入西北大漠,马静芳恰恰是其中一员。
南方日报:离开柬埔寨,您想家吗?
马静芳:想啊,在广州上学的时候,晚上都不敢出来看月亮,一看月亮就想家,想得不得了!我离开家的时候,家里都不同意我走。你看,一别几十年过去,我们一家人就再也没有见面了。
南方日报:您一心想去朝鲜战场,最后却来了新疆,不觉得遗憾吗?
马静芳:来新疆苦啊,比到朝鲜还苦!当时是坐大卡车,从西安坐到这里花了近一个月。在路上的时候,我们有个盆子,白天用来打饭,晚上就是面盆,就这样在车上生活。到了之后又没有地方住。但是我从来都没有遗憾。
“厕所问题”终未解决
初到乌鲁木齐,十指未曾沾过阳春水的“大小姐”马静芳挖拆过城墙、搬运过土块,甚至挖过露天煤矿……之后,马静芳到“八一”农学院畜牧兽医专业学习,与牲口打交道成为她的终身职业。
为研究家畜布氏杆菌防治,马静芳踏遍农一师16个团场,花了3年时间、9种方法,对照检查2、16万头猪的血液以及5000多头猪的脏器,终于培养出一株布氏杆菌;为到沙井子胜利二场普查家畜寄生虫情况,她以场部总机室外的过道为家,一住就是一个多月……在新疆的岁月里,马静芳将大把时间留给了工作。
南方日报:您在这里的工作具体是怎样的?
马静芳:和给人看病一样,要开药,还要给它们打针。我记得,一次一个老乡带了他的马来,说这马老实。我就给它检查,它一蹬、一跳,我就飞出去两米远,当时老乡以为我死掉了。
还有一次,一个牧民深夜两点来敲门,他家的马生病了,希望我立刻去看。路上高低不平、又滑又窄,我们坐的毛驴车翻下了路基,我被甩出去好几米。然后我摇摇头,看看脖子断了没有;再动动腰,还好,腰还连在一起。然后我就喊那个老乡:“我在这里,亚达西(维语‘朋友’)。”爬起来继续赶路。
南方日报:以前兽医站的条件很艰苦吧?
马静芳:是啊,最严重的是厕所的问题。厕所在离我家几十米远的地方,晚上去上厕所,路边到处是青蛙、蛤蟆,也没有路灯,吓死我了!所里面问我有什么要求,我说别的要求没有,你给我想办法解决厕所的问题。不过,一直到我们搬走,厕所的问题都没有解决。
一辈子做想做的事
1957年,大儿子早产出世,马静芳为其取名“沙农”,因为他生在沙漠中的农场。三个女儿的名字也颇具时代气息:二女儿叫超英,来自“超英超美”;三女儿叫“丽华”,取意“美丽中华”;小女儿叫“晓霞”,是马静芳唯一未早产但出生在路上的孩子……
马静芳的老伴已经去世十年。还在“八一”农学院读书时,马静芳结识了老伴。那时,班里只有五六个女孩,“我老爹很能干,会打毛衣、扎衣服……啥都会,我妈啥都不会,我爸就经常帮忙,他们慢慢就走到一起了。”马静芳伉俪的爱情故事为子女们津津乐道。
南方日报:“文革”的时候,您也受到了冲击?
马静芳:他们说我从外国回来,就说我是“里通外国分子”。我想不通啊,我抛弃了多少东西!我爸爸死的时候,家里来电话叫我回去,说那么大的产业都没有人继承。那时候我完全可以出国,但我没有,我怎么想得通?后来,“东方红”卫星上天那一年,我站在阿克苏西大桥上,想着干脆跳下去算了。后来我想,我为什么要死?我一没有做反革命的事,二也没有里通外国,一辈子都辛辛苦苦干活,我死干啥?这么一转念,就转过来了,人死不了了。
南方日报:您如何总结自己一生?
马静芳:可以说我的一生都在新疆度过。回老家潮州待的时间总共不到1个月,在广州住了1年,其他时间基本上都在新疆。我觉得,我这一辈子所做的,都是我年轻时候在学校里想做的事。所以,虽然工作、生活中遇到那么多困难,我从来没有动摇过。我觉得应该做的事我就做。以前,给牲口看病,白天到晚上基本没有休息,因为只有我一个医生,马又那么多,我就这样一个人顶过来了。当时回国就是一片热情,想献身国家,所以我得好好干啊。不过,活是干了一些,但是干得不好。(唐柳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