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6岁的雷洁琼同志走了。30多年来,在她领导下工作和学习的情景,一幕又一幕地浮现在脑海里。
她喜欢当“教书匠”
雷洁琼同志是全国人大常委会副委员长,实实在在的国家领导人。可在我这学生兼教师的人心里,她一直是个教师。在她自己心目中,用她自己的话来说,“我最喜欢当的还是教书匠”。这是她的谦虚,同时也是事实。她从1931年在北平燕京大学当讲师开始,先后在东吴、沪江、圣约翰、华东、震旦以及北大等多所大学任教。
有一次开大会,费孝通老先生忽然说:“雷老是我的老师。”我们台下一阵笑声。因为在大家眼里,他们是同辈人,同是共和国的社会学泰斗。费老一听笑声,觉察出大家不相信雷老会是他的老师,便连忙补充说:“说‘雷老是我的老师’这不是广义的,是狭义的。我当学生时,她先是助教,后是讲师。”
雷老堪称“桃李满天下”。1990年5月,我们随雷老去安徽开会,她的学生知道她来了,都要看望她。她也很想见见“老学生”。可是,她哪有那么多时间见他们呢?我们建议她的“学生们”集中一块来稻香楼。后来“学生们”按时来了,我一看,他们不是领导干部,就是专家学者,个个都比我年龄大。他们一打招呼,就说雷老还像当老师时那样声如洪钟,身体健康。老“学生们”看出雷老不能完全记起他们这些“老头”当年的模样。他们彼此就向雷老介绍“这是会打篮球的……”“这是会唱歌的……”雷老思维敏捷,马上说:“我从你们喊我‘主任’,喊我‘教务长’,可以判断你们是哪一届的。”这些老学生一见老师就返老还童,焕发了青春,活跃了起来。他们抢着讲雷老上课时说过的那些耐人寻味的话语。师生之间笑声不断,看得出雷老多么喜欢她的这些学生!待“学生们”走后,雷老若有所失,陷入了深深的回忆。
过了好大一会,雷老才对我们说:“我一直没离开过讲台。”接着她默算了一会,又说:“从31年(1931年)进燕京大学社会学系教书算起,我是60年没离开过讲台。”接着她一口气讲了十几位燕大培育出的人才。我大多记不得了,至今还记得的,仅外交界的就有:黄华、韩叙、周南、龚澎等。
教室是人才的秧田,讲台是教师的智慧泉、大舞台。雷老当时在安徽讲这话时,她是60年没离开讲台。后来她在北京大学又继续带了10年博士。她是70年没离开过讲台。
雷老教什么课呢?
社会学选择了她
1924年,雷洁琼19岁,她怀着“科学救国”的想法,到美国加州大学学化工。可是,不久她便认识到,不变革中国当时的社会是救不了国家的。科学的进程会受社会兴衰的制约。她毅然决然跑到南加州大学攻读社会学。1931年她获得了社会学硕士学位。她的硕士论文是用英文写的,她一直珍藏着。有次她把她的硕士论文和她丈夫严景耀先生的博士论文,拿给我们看,激励我们向前。她获硕士学位后,便回国任教,普及社会学。
她在燕大开设过“社会学入门”、“社会服务概论”、“贫困与救济”、“儿童福利问题”、“社会服务实习”等课程。七八十年来,她写了数百篇文章。
她在1933年与陈达等共同发起开展节制生育的活动。
她从上世纪30年代起就从多角度为儿童福利大声疾呼。她写到:“儿童的教养关系于社会前途甚大。”她主张把1935年定为“儿童年”,把20世纪定为“儿童世纪”。
她为提升妇女地位著书立说。她认为妇女至少有八项基本权利,即生存权、教育权、职业权、婚姻自主权、母性保护权、政治权、休息娱乐权、年老和失去劳动能力被抚恤权。
她针对家庭冲突,于1937年提倡“家庭调适”。20世纪80年代初,她担任中国婚姻家庭研究会会长,她又提出“加强社会主义婚姻道德建设”。
她关注贫困群体,关注社会保障。
她几十年前提出的这些问题,在举国上下都在向社会建设倾斜的今天,仍然觉得鲜活,仍然能够起到引领的作用。
自从1952年社会学从中国的课堂上消失以后,直到1978年才开始重建。在重建中,雷洁琼同费孝通一起,四处奔走,统领各路、各地的社会学爱好者,办讲习班、办系、办所、办会。
当时社会上对社会学的认识参差不齐,“要重建”、“不要重建”的各种说法都有。好像是上世纪80年代初在武汉华中工学院的一次会议上,雷老引经据典讲了历史唯物主义与社会学的关系。大意是:历史唯物主义可以指导社会学,可是,不能代替社会学。社会学有理论部分,也有实证研究。社会学的进展可以丰富、充实并且发展历史唯物主义。她这一番话,既抵制了不必重建社会学的错误认识,又纠正了不要历史唯物主义的偏向,十分辩证,令人信服。
经过雷老和费老的共同奋斗,社会学在中国蓬勃兴起。为了把中国社会学的最新认识记录和汇总起来,中国大百科全书的领导经过反复研究、协商,恭请雷老担任《中国大百科全书·社会学》卷主编。她一开始推荐别人,后来她知道了其中的困难情况后,便欣然同意担任主编。她这主编并非挂名,对条目她提出过增删的意见,对释文的初稿她有肯定、有否定。同时,又由于她既具有权威性,又富有亲和力,《社会学》卷在整个编写过程中大家是齐心协力,有讨论而无争论,只讲学术而不搞权术,因此返工很少,进展顺利。
经过十年努力,正当社会学初具规模时,有些不熟悉社会学的领导看到社会学专业有个别学生出了点事,就埋怨当初不该恢复社会学,提出“社会学停止招生”。招生是向全社会公布的。如果停止招生,出尔反尔,会丧失公信力。我们很多人不赞成领导的意见。但考虑人微言轻,非由费老、雷老出马顶住不可了。后来经过他俩的建言、坚持,本科没停招,大得人心。后来从那届学生中出了好多才子、能人,有的已成为大学的大教授。他们至今也不知道自己差一点进不了大学的校门,更不知道雷老有恩于他们……
“被”成为法学家
1952年以后,中国所有的社会学系和研究所都像后来困难时期的企业一样,来了个“关、停、并、转”。跟企业所不同的是,企业的所谓“并”,还保留有这个行业,社会学的“并”是并给别的专业,蒸发掉了社会学。在这种势不可当的形势下,社会学的大牌教授们有的并入民族学,有的并入人类学,有的并入法学。雷老被并入了法学。
半路出家改行,对谁来讲都是痛苦的,可是对雷老来讲倒是驾轻就熟的。原因是她早在1935年就嫁给了法学家严景耀。雷与严同龄,同在上海工作,更主要的是他们有共同的志趣,共同的政治主张,都要为建立一个富强、民主、自由的新中国而奋斗。
说起雷、严的结合还有一段虽不曲折但有趣的故事。婚礼是谁操办的呢?是由一位年龄比他们俩小的未婚青年办的,是由一位虔诚的佛教徒操办的。这个人就是后来大名鼎鼎的赵朴初先生。这是雷老在回忆赵朴老这个“小阿弟”时给我们讲的。赵朴老帮他们把新家安排在上海今天的东湖路、延庆路那里,“离杜公馆很近”,把他们的婚礼安排在今天的福州路、河南路的新城饭店。两人结婚后,感情甚笃。大家都熟悉雷洁琼与马叙伦在下关惨案中挨打的事,都知道雷老是为中国的新民主主义事业流过血的人。很少有人知道,雷老他们赴南京请愿,离开上海火车站时欢送他们的情景。在欢送的人群中有一位严景耀,就是与她已经相濡以沫,共同生活十年的丈夫。大家对马老、雷老的请愿既抱有希望,同时也十分担心,担心内战内行的蒋介石会下毒手。在火车徐徐开动后,他们的朋友对严景耀说:“你担心不担心你太太?”严斩钉截铁地说:“我对琼琼讲了,你完不成任务就不要回来了。”
“完不成任务就不要回来了”,这是何等坚强的决心!“完不成任务就不要回来了”,这里又包含着对亲密伴侣多么高度的信任!没有夫妻的恩爱会这么说吗?
1952年雷洁琼要转业了,严景耀全力支持她改学法学,改教法学。雷老的法学教得很受各方欢迎,也正因为她精通法学,她后来有能力参与立法。她参与了《义务教育法》、《教师法》、《教育法》等大法的制定,以及《香港特区基本法》、《澳门特区基本法》的起草。
这里尤其值得多写几笔的是《教师法》。从提出到起草,从初稿到一稿又一稿的修改,都是她牵头。她为《教师法》呕心沥血,付出艰辛的劳动。用她周围的人同她开玩笑时说的:“雷老是磨破了嘴皮”,“甚至还磨破了膝盖”。她反复听取意见,听各类教师的意见,在80高龄时,还下农村听修改意见。
“雷氏微笑”
有一位一直敬仰雷洁琼,可从来没见过雷洁琼的女教师,搜集了很多雷洁琼的照片,她说雷洁琼的照片都在微笑,她最喜欢的也是雷洁琼微笑。她倡导大家都要学习“雷氏微笑”。
“雷氏微笑”一出,引发我回忆了很多往事。
雷老是一位态度严肃、治学严谨、要求严格的大学者,也是一位最讲人道、最有人情、待人和善的慈母。她关心人,爱护人,时刻以微笑对人。民进开会,人未到,笑声先到的有两位:一是雷老,二是赵朴老(赵朴初)。
民进的人,谁得了奖,她会笑。不论是作品奖,还是艺术奖,她知道了都会笑。
民进的人,谁有作品发表,她看到了就会笑。她曾让她的秘书为几位民进人立“作品袋”,见了这几个人报刊上的文章,剪下来,见面时交给本人。有时还会拿出来,告诉作者本人,文章好在什么地方。
民进的人,谁的困难得到了解决,哪怕是部分解决了,或者是有所缓解,她会笑,笑着向大家介绍。
民进的人,谁的病情好转了,她会笑。十多年前,我在上海生病,脱险,她亲自写信祝贺。她还表扬我老伴对我照顾得好。我老伴对雷老的评价,引为自豪。
民进的人或者是地方组织,求她的墨宝,她往往笑着说:“我的字不好,不是宝。你既然要,我就按你的吩咐写。”几乎是有求必应。
民进的很多前辈,我们后辈没见过,她会笑着向我们述说他们的历史功绩和高尚品德。
她笑着对我们说:王绍鏊块头大,在反内战大游行中走在最前面,有威慑力。
她笑着对我们说,周建人1946年6月从上海的北火车站游行到法国公园(今天的复兴公园),历时五小时,饥肠辘辘。一位女工送他一块糕,他吃得有滋有味。
她笑着对我们说,徐伯昕很注意为公家节省,写东西,包括写批示,常用旧纸翻过来写。
她笑着对我们说,叶圣陶1978年视察途中胆结石发作,要不要给这位83岁的老人开刀,医生犹豫。叶老说:“开刀破肚皮的滋味没尝过,试一试也好。”一句话解除了医生的顾虑,手术顺利、成功。
雷老的微笑是真诚的,发自内心的。她对人微笑源于她对人尊重。她尊重任何人的长处。即使讨论一个人的失误,她也会挖掘这个人的成功之处,从不搞“一棍子打死”。
雷老朝人微笑,人们也对她报之以微笑。她的亲和力、凝聚力极强。几十年来,我见到她先后有过两位秘书:一位是水秘书(她的老学生),在雷老身边工作几十年,一直工作到老才退出;再一位是这次给她送终的高秘书,也是已在雷老身边工作了30多年。她俩凭资历,凭德才,完全有条件离开雷老,到外边当个大官,可是她俩舍不得离开善良。官再大也大不过一个“善”字。
记不清是在民进的一次什么大会上,只记得台下有几百人,雷老作报告。在她开始讲之前,台下热烈鼓掌,这自然是惯例。想不到的是,她刚刚讲了“同志们!朋友们!”六个字以后,台下就爆发了雷鸣般的、经久不息的掌声。这种情况,我平生只遇到过这一次。这究竟是为什么?我这个搞社会学的人遇事总爱问个“为什么”。我悄悄地作过随机抽样调查:有的回答说,是因为“雷声隆隆”。有的回答说,是因为“雷氏微笑”。回答后者的居多。
雷老为什么长寿?
雷老在80多岁时,比她年纪小的老人有的都拄棍了,可她依然步履轻盈。凡是跟她打招呼的人没有不祝她健康长寿的,有的还祝她“百岁”、“超过百岁”。对这些美好的祝福,雷老常常是以笑作答。如果是她比较熟悉的人祝福她百岁,她会在说了“好好”之后,再加一句:“我争取!”有时甚至还会说:“那是不可能的。”“我达不到这个指标。”
雷老生前好像没有活到百岁的思想准备,可是,她活到了106岁。
雷老怎么会如此长寿呢?谁都知道长寿与遗传有关。那么,雷老的长寿是遗传因素决定的吗?不是,她父亲雷子昌这位前清举人只活了50多岁。还有,谁都知道长寿与体育锻炼有关。那么,雷老的长寿是锻炼的结果吗?不是,雷老由于业务繁多、政务繁忙,基本上没什么体育锻炼。
雷老的长寿之道可以用三个字概括。
第一个字是“善”。雷老是充满善心的人。雷老不仅是80年如一日地在著作中提倡扶贫,而且在行动上一直是不间断地扶贫帮困。雷老不仅是带领民进到贵州扶贫,而且是随时见了穷人就帮的人。她的博士生告诉我,不知雷老帮助过多少学生。她看见学生缺什么,她就给什么。她见学生没雨伞,她会雨中送伞;她见学生在烈日下不打伞,她会着人买太阳伞给他们。100年来,雷老的睡眠一直是很好的。古人云:“善积者昌”(《三国志·蜀书·后主传》)。这“昌”可能是指事业上昌盛。依我看,又何尝不能用在寿命上呢?“善积者昌”,可能是雷老长寿的一个因素。
第二个字是“俭”。雷老的工资是很高的(当然同大款不能比),可她是“取之有度,用之有节”。她平常很节省,衣着简单,吃饭也很简单。对她来讲能做到简单是很不简单的。开会时,她完全可以不同我们这些与会者一起用餐,类似她这样一个级别的人,似乎也都是“另有安排”。可是雷老一向都是同大家“吃的是一锅饭”。她在家里也同样是粗茶淡饭。有一次她留我在她家里吃饭,虽然比她平常吃得好一些,多了两道菜,但是仍然很朴素,以素为主。大家从电视上看得出,雷老从没有发胖过,这不能不认为是同她的饮食习惯分不开的。雷老不收礼。有时她的亲戚或者是她的老学生提着水果看她,她会把水果带到民进机关,分给大家共享。《墨子》上说:“节俭则昌”。俭,是雷老长寿的又一因素。
第三个字是“乐”。雷老是个乐观的人,以他人之乐为乐,以民族之乐为乐。雷老不是没有忧愁,在多次政治运动中她都沾过边。在强大的政治压力下,亲朋好友也投入过对她的批判。这些都给她带来过烦恼和痛苦。她有次跟我议论她在我家乡劳动改造的故事时,我们共同认为:“作为社会学家,应当把这些看做社会变迁中的‘破坏性试验’。”她作为理论家,坚信真理会战胜邪恶。她坦然,舒然。乐事总比苦事多。经常保持乐观心态是雷老常笑、长寿的第三个因素。
图2:1951年,雷洁琼在广西宣传工作期间留影
图3:1949年9月,出席新政协的民进代表(前左二周建人、左三马叙伦、左四许广平,后排左二雷洁琼)
图4:1938年,雷洁琼(后中)参加庐山妇女座谈会(二排左四为宋庆龄) 图片/余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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