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答
■你不喜欢笔直的路,就必须自己想办法另走出一条路
提问:林老师,先给您鞠一个躬。年轻人在开始做事的时候总是遇到很多困难,就像云门当年,很多舞者说以苦字可以概括当时的情境。我特别想知道,怎么样去度过那个苦?同时对家里有一个交待,把自己想做的事情坚持好,从苦的过程当中走过来 ?
林怀民:我也不知道。我那个时候的办法是,对我的父母亲报喜不报忧,而且努力地活,让他感觉到你活得很好。一定要每天给母亲打电话,听她唠叨,有用没用就这样听,因为不打电话听她唠叨我也不放心。每个星期一定跟他们约会,约会最好的方法是去看电影、看表演,因为你不带他们去,他们也不会去。
很多的路都是笔直的,那个路你也可以走,但是你不喜欢走的话就必须想办法走出自己一条路。只要你相信你做的事情,你就会走得出来,它不会马上发生,但是有一天会发生。我只能告诉你,我一辈子始终不担心没有机会,我总是担心机会来的时候我没有准备好。我不觉得苦,以清道夫来讲,我们算什么苦呢?我如果编一个舞没有编好的时候,我觉得我不如那个扫得很干净的清道夫。
不管你做了什么,也许你伟大的理想没有办法完成,但是在我们安顿自己、安身立命之后,还是可以做一些事情。像我们跳舞到最后,方向是往乡下走。往乡下走是不能卖票的,所以你要想办法去找赞助。怎么找呢?你必须绕过纽约、伦敦、巴黎回家,要去乡下要绕这么一大圈,从这里面慢慢找到一个方法,走不到的话也不要紧,你走过了。但是你不要放弃,因为只有你自己放弃的时候才把自己真的打倒,其他的都是小劫。
我们也是有点糊里糊涂走到了今天,因为瞎了眼睛,却看到了这个事情。开始的时候我知道跳舞是乞丐的行业,我知道我没有房子,没有青春,那就认了。可以去做第二份工作,写文章、演讲都能挣钱,可是我觉得我舞编得很不好,我必须把所有力气放在这里。不管你做什么,真的是求鱼得鱼,不怪人家,也不怪自己,你也没有特别了不起,因为这是我们自己选择的一个活着的方向跟方式。
■转变,从印度开始——在那里看到了生命的真相
提问:我看你的简历说1994年到印度,之后就有了《流浪者之歌》,之后又有了流浪者计划,还在乡下演出,17年之后你到了北京,还是演《流浪者之歌》,第一次在印度的时候有什么样的触动让你想去创作这部作品?
林怀民:印度是一个我很喜欢去的地方,我朋友说那个地方脏,火车、汽车、飞机永远迟到,迟到多久呢?6小时、8小时、13小时。我刚去的时候气得不得了,一看表,然后就跟人吵。后来我发现,你急什么呢?现在我的感觉是,飞机一定会来的,火车也一定会到。因为我们永远在那样的节拍里面工作,我们永远来不及。可是干吗这么急呢?我在月台上读了很多书,也阅读了很多人的脸,看着牛在月台上走来走去,那个圣牛是人不能拦的。
印度,它的生老病死在街上演出。这边在火化尸体,骨灰丢下去,下游两百公尺的地方人们喝圣水,因为恒河是圣河。你觉得很可怕,可是吓了一跳以后很感动,因为生命本来就是这个样子,我们把死亡,把疾病,把年纪大的人通通藏起来了,在印度你完全看到整个生命的本色。
印度的乞丐特别多,他们有很多的表情,你简直不晓得怎么处理,这里面的挣扎是很严重的。更糟糕的是你给他钱,你给了一个,第二个就来,不知不觉间你拔腿跑,忽然一看后面30个。这个时候你面临知识分子很大的一个考验,你不是觉得很人道主义、关心弱势群体的、关心这些弱小的人吗?这个时候你该怎么办呢?你给不给他钱呢?你要给多少呢?你能给多少人呢?我是个爱哭的人,到印度是从头哭到尾。
这些东西让你想到很多事情,所以那个时候我第一次到了菩提迦耶——就是佛陀得道的那个菩提树的时候,我冲到庙里去骂,我磕头以后就骂,我说两千五百年你在干什么——我们知道他是看不过生老病死去出家的——现在还是这个模样,在庙门口有100个乞丐,其中有麻风病者,苍蝇就在他的身上爬来爬去。然后我在树下大哭,我知道佛陀也是一个凡人,他不是神仙,所以那次哭完了以后我心里面很安定。我不知道为什么离开印度上飞机的时候听到一个声音——不要惧怕。
我真的听到声音了吗?还是我说给自己听的?我不知道。可是从那以后我过的很好,我踏进飞机的时候是我人生的分水岭,不再有成败,人生无常,随时可以走。你就活在今天,你就做你要做的事情。
那次旅行的确带给我很大的感动,以后我做得比较好,我的舞也编得比较好一点点,从此不断地回印度。我大概去印度十次,去接受我的朋友们都不喜欢的那个世界。因为在那个地方忽然间看到人生命的最原始的真相,一瓶水就是一瓶水,一件衣服就是棉布的系腰的东西,所以有机会的话请大家一定要去印度,请不要参加高级旅行团坐在冷气的汽车里面隔绝了所有会伸手的乞丐。向我伸手的那些乞丐,对我都是很重要的老师。
■和自己的身体说说话
提问:林老师你好,我一定要表达自己最诚挚的谢意。我原来是学计算机的,可是我要跳舞。我来自广西,我跟朋友今年是第十年,还在坚持做自己的民间舞团。这十年里面遇到很多的苦,云门成长的故事给我们带来很大的精神上的动力。我有个问题,一个好的舞者要装不同的东西进来,所以更像一个容器,如果太满的话装不进东西,您是怎么理解这句话的?
林怀民:我年轻的时候,觉得舞者应该用编舞的话来表达编舞的思想;现在我对编舞家的定义是,我只是铺陈一个范围,让舞者做他们自己。因为他们学我的东西,怎么学都学得不对,何况他们比我好。所以我始终鼓励他们做一些东西给我看,他们在台上比较自在,能够发挥出来。你要不要试试看?说不定编出更好的舞。
提问:您认为什么样的身体是好的身体?您一直提出追求东方人自己的身体表达,华人的身体表达是基于什么样的东西产生的?从文化出发吗?但是文化是不断变迁的;基于实体特征吗?我们的骨骼肌肉跟西方人不一样,但是比较接近日本人,他们和我们也很不一样。
林怀民:我没有这个答案,我就是误打误撞吧。一样的东西,也许我用不来,可是你用得很好,每个人要找到自己的方法。我想我们可以现成的东西尽量地学,看看你的身体最适合什么样的表达,有了这个基础之后你就可以发挥了,不仅是一个舞者,每一个人要找到自己生活的呼吸的方法,人的身体是挖掘不完的。读书,跟古人对话之外,有时候跟自己身体对话也是很重要的。
我们这个民族说起身体就挺尴尬的。我们对自己的身体,不只是你有没有跟它讲话,是连知识都不清楚。举个例子,我们在洗完澡以后,如果有一个玻璃镜你会不会看你的身体?大家的沉默代表了很好的答案,即使你看你也不愿意提。所以我们跟最亲密的生命本体不对话。在西方大家会拥抱,我们如果拥抱的话,女孩子永远用肩膀顶着你,觉得这样真的被侵犯了。我们始终让社会开放跟解放,可是我们从来不谈自己的身体。我并不是说你要做过分的事情,只不过你要认识到它的存在,你跟它讲讲话。
■图为《流浪者之歌》剧照
■供图/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理想国、云门舞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