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章嘉陵先生的窗外,隐约听到几声“嗒嗒”的敲击声,循声望去,嘉陵先生正俯身用锤子敲击着一柄铁凿,凿子的下面,是一方黝黑的砚台。怕惊扰了他,我就在窗外默立着,听这时缓时急,却绵延不绝的凿石之声。 等嘉陵先生站起身来,我敲门进去。让我吃惊的是,他刚才并不是在打制砚台,而是在砚台上凿字。 “我所有砚台上的字,都是用铁凿凿出来,不是用刀刻
□申赋渔
常国武先生
跋章嘉陵小楷《陶庵梦忆》
张中行
厚重之中透出灵性
“1994年,我在北京办一个砚展。有一天,一位老人来到我的面前,一方一方砚,慢慢地打量,并不说一句话。”
“又一个人走过来,拿起一方砚,把玩了半天,遗憾地跟我说:很好的一方砚,就是这里有点毛病。”
“我还没有说话,那位老人回过头对他说:没有没有毛病的砚。”
“我吃一惊。他是懂砚的。他看中了一方砚,问我价钱,我说了,他说,不贵。”
“除了治砚,你还做什么吧。他问我。我说,我画画。他点点头。有机会,我们多交流。”
与他随行的人告诉我,老人是北京大学的张中行教授。”
因为砚台,章嘉陵结识了张中行。他去拜访了他。他们一见如故。他们从砚谈到字,从字谈到画。
嘉陵先生和张中行先生的谈话是从“君子不器”说起的。张先生说,你是治砚的,但你是艺术家。你的砚没有匠气,是作品。
显然,张中行先生的话打动了嘉陵先生。将近二十年后,在他狭小的工作室里,面对我这样一个陌生的访问者,当他回想到那个画面时,他的声音里依然包含深情。
嘉陵先生说,每一方砚台,都是我的作品。只有把它们当作品,我才愿意付出全部的精力与心血。
在古代,文人很少自己动手治砚的。治砚的主要是工匠。现在,也是这样。古代文人是不愿为,现在呢,恐怕更多的是文人不能为。其实文人自制的砚,跟匠人造出的,是完全不一样的。砚台需要挖掘包藏于其中的文化价值、美学价值。挖掘不只是发现,还要亲自动手。你不动手,一定会差几分,甚至出来的砚,面目全非,跟你想的完全不一样。譬如说现代艺术家做雕塑,他们就是自己用泥巴塑个形,然后让工匠按照他们的形状来雕大理石。这样的东西,根本算不上作品。试想,如果米开朗基罗也是这样,他的《反抗的奴隶》,怎么可能有那种悲凉之气?你要做的如果是一尊大理石雕塑,那么,每块石头的肌理,你都要自己把握。你不把握,你的感情与思想,就进不到那块大理石中去,它就跟你就没有关系。你只不过是个泥雕家罢了。我的每一方砚台,从选石,到审美,到雕刻,到题字,都是我亲手完成的。每一方砚台,都是一个我的完整的艺术品。
章嘉陵带了自己画的一幅画请张中行先生品评。张先生一看之下,十分欢喜。他说,你对自然有自己的领悟。有灵性,有禅味。看到你的画,才知道,你的砚为什么会那样。你用治砚来表达你的审美艺术,是再合适不过了。你把砚台的自然、厚重、质朴保留住,又给了它们灵性。
张中行提起笔,在章嘉陵的这幅《山水手卷》上,写下一首即兴诗作:
牧野重峦思北苑,
渔村小景继南宗。
路岐容有逃禅客,
策杖游方几日逢。
“北苑”是南唐著名画家董源,画风平淡天真,是南方山水画派的首创者。“南宗”画派的创始人是王维,董其昌说:“文人之画,自王右丞始”。张中行先生对嘉陵先生的推崇之意溢于言表。
章嘉陵
号风堂,浙江海宁人。中国治砚名家。1942年生, 8岁定居金陵。16岁师从章启棠先生,习魏碑。30岁师从许公泽先生,习山水。40岁后治砚,50岁后作陶。著有《梦境和呓语》、《章嘉陵画集》等。
冯其庸
造诣深厚的作品,令人震动
红学家冯其庸先生,偶然看到了章嘉陵先生的作品,他大为惊叹:“风堂先生的作品造诣很深,让我震动很大。”“风堂”是章嘉陵先生的号。在采访嘉陵先生时,我曾问过他,“风堂”二字有何意味。他说,风是一种自由自在的东西,无拘无束。庄子《齐物论》上说:“夫吹万不同,而使其自己也,咸其自取。”取“风堂”做自己的号,只是希望自己能够懂得“天籁”,融于自然,自然而然。
事实上,明白了“风堂”这个含义,也就懂得了嘉陵先生的砚。他的砚最大的特色就是自然而然,他不肯伤害一点点的砚石天生的那种自然之美。他说,他要做的,只是恰到好处地,点出那美来。每块砚石都是有灵魂的。大自然把它的灵魂,细心地藏在那石头的中间。好的艺术家,一眼就能看出来。难处就在于,你如何把那灵魂释放出来。你不只是要释放出来,你还不能伤害它。你一伤害,原本好端端的一个生命,就被你杀死了。那样子做出来的砚台,就是死的。是一个物,一点灵气没有。拿到它的人,丝毫没有共鸣。我所追求的,就是那样一种共鸣。我把我的生命,与大自然的这块石头结合起来,那个灵魂就活了。这个灵魂如果被收藏者发现,又会激发他的灵感,或者激起他内心的美好的感受,这方砚台,就是成功的,有价值的。砚台应该是一种有生命的载体。它连结自然、治砚者、阅读者。
冯其庸先生所说的那种震动,也许就是读到了这本藏于石中的,充满灵性的自然之精灵。
嘉陵章君以治砚驰誉遐迩,予尝去雨花台观其砚展,或古朴超拔,如仙翁道貌岸然长,或妩媚玲珑,如玉女金童,如断岩,如幽壑,如秀水,如嘉木,莫不因材赋形,施以匠心,非特眩人眼目,抑已尽夺造化之功矣。欢喜赞赏之余,恨弗能笼之归藏书庐之中,日夕把玩,俯仰终古,庶此生幸无纤芥遗憾。转思章君之技之艺,穷工极巧,其天赋乎?抑人力乎?余不可得而窥之也。今观其朱砂所书小楷《陶庵梦忆》,气清逸而脱尽尘俗,笔精致而转益多师,始知章君学养亦轶乎常人,有此学养,元自无施不可,积其厚以治其砚,予安能测其涯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