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实一九四二:农民在夜幕掩护中吃死人肉(3)
【四】
李蕤是独子。被委为“特派记者”之时,家有白发老母,妻子身怀六甲。然而,每天一开大门便见难民倒毙的惨状,每天一睁眼就听到啼饥号寒的哭声。
去,还是不去?老母叹气流泪,李蕤有些犹豫。“后来爸爸还是想去,他觉得连这种时候还不出来说话,那活着都没什么意思。妈妈考虑来考虑去,还是支持了。”宋致新说。
出发之前,妻子宋映雪在自己任教的学校为李蕤借了500元,又借了一辆旧自行车。
此后一路骑行,白天采访,夜里投宿小店,在油灯下写,再通过邮政发稿。但灾情最重地区,点灯的油也无处可觅,夜里干坐着,没吃的,冷,且没有光。
他的采访路线,与白修德一致。
1943年2月初《大公报》被勒令停刊,当局严密封锁新闻此举,反倒激起白修德探寻真相的决心。此前,他的报道是源于洛阳及郑州传教士的信件,并未亲眼目睹。1943年2月末,他与时任英国 《泰晤士报》摄影记者的美国人哈里森·福尔曼,涉险入灾区。
从洛阳东行至郑州,两周有余,“亲眼所见和经过验证的事实,连我自己都难以置信。狗在路旁啃着人的尸体,农民在夜幕的掩护中寻找死人身上的肉吃……没有什么方式能描绘出河南大灾荒的恐怖。(摘自《等待收成》)”
实地考察的最后一周,白修德测算出:饿死或正在饿死的灾民达300-500万人。
这篇报道,在白修德返回途中遇到的第一个电报局——洛阳电报局拍发出去。按常规,任何新闻稿都必须从重庆回传,经审查后再发稿。据其晚年回忆录称,不知系统故障,还是洛阳某位电报员在良心驱使下无视了规定,新闻稿直接发至纽约,刊载。
而据《大公报》记者张高峰的长子张刃所称:“白修德在洛阳发稿时,经手的发报员因‘泄露机密’被杀了。如此看来,张高峰虽几经逮捕,但总算逃过一劫,亦属万幸。”
【五】
所谓“泄露机密”的“机密”指何?所谓“河南大灾荒的恐怖”究竟又有多恐怖?
若以张高峰的报道而论,那应是指洛阳火车站的难民“成千成万逃往陕西,火车载着男男女女像人山一样,沿途遗弃子女者日有所闻,失足毙命,更为常事”;是指灾民吃完了树叶吃树皮,明知野草有毒,猪吃了都要四肢麻痹,但灾民还说:“先生,就这还没有呢!”更是指征粮“比去年还逼得紧,把人带到县政府几天不给饭,还要痛打一顿,放回来叫他卖地”。全文结尾是:“救灾刻不容缓了!”
若以李蕤的系列通讯而论,同样是灾民挤在火车顶、跌死无数;把妻女运到人肉市场,未必能换到几斗粮食;吃草根树皮,甚至把装着秕谷糠的破枕头也吃了,“立刻又泻又吐”,甚至“捡收鸟粪,淘吃里面未被消化的草子”,甚至“掘食已经掩埋了的尸体”;“野犬吃人吃得两眼通红,有许多濒死但还能蠕动的人都被野狗吃掉了”。但任何一名难民的哪怕“最后的一文钱”,也要被兵大爷搜走。
更为耸人听闻的是:“郑州马永道夫妇,亲自动手煮吃了他们的亲生女儿香菊……如果不是亲听亲见,我们恐怕会惊奇为鬼世界的传奇吧!古书中有‘易子而食’,读之常常毛骨悚然,现在竟会有了亲娘吃亲女的事,连‘易’也不‘易’了。”
一路骑行采访,李蕤遇到一名独自蹒跚在大路上的孩童,年仅1岁多,看似刚学会走路,走起来还左摇右摆,哭几声,又慢慢向前走。爹娘呢?谁知道呢?
一路骑行采访,李蕤遇到两个“典型”的瘦子,一个是三四岁的孩子,那张脸“除了多一张干枯的皮之外,着实和骷髅差不多”;另一个是十四五岁的小孩,弱得不能走动,连大便都拉在裤子上,他母亲一边诅咒着“还不快死”一边替他掀起衣服收拾,而那个躯体“简直完全萎缩”,平常人们说的“饿得肋骨一条条地暴着”都实在不足以形容。
一路骑行采访,李蕤遇到一簇黑发。那是尸体掩埋得太浅,许是埋的人没有力气,许是要埋的尸体实在太多,于是那簇黑发就披散在地面上,很长,很密。
那簇黑发,他拂之不去。
【六】
灾从何来?何重至此?
宋致新的观点与白修德接近。宋致新认为:“日本帝国主义发动的侵华战争,是造成这场特大灾荒的根本原因。”白修德则在回忆录中写道:“战争是首要的肇因。如果不是日本人发动战争,中国人就不会扒开黄河大堤来阻挡他们。这样,也许华北地区的整个生态就不会引起变化了。或许,粮食就能从丰产地区运送过来。和战争同时肆虐的是干旱,这是大自然的罪过。1942年根本没有下雨。”
大旱之后,又遭蝗灾。在宋致新看来,“这可怕的蝗灾,是黄河泛滥所造成的恶性循环,是战争给人民带来的又一灾难”。
另有一项重要原因,宋致新强调:抗战以来,几十万中国抗日军队在河南驻防,而这几十万人吃的粮食,战马吃的草料,以及兵源的补充,全从河南“就地取材”。
自1937年抗战爆发,至1942年河南遭灾,河南省连年缴纳的军粮第一、服兵役第一。
民力、物力、财力均已枯竭。因此,大旱、蝗灾之后,秋粮绝收,一场特大饥荒就爆发了。
兼之铁路在战争中多已瘫痪,“移民”、“移粟”都成问题。因此,河南许多灾民只能坐以待毙。
“1943年3月底,当美国记者白修德向蒋介石陈述灾情时,他还矢口否认、故作惊讶,其实,他对于河南灾情的严重性早已知晓。”宋致新研究认为,1942年八九月河南灾象初呈,蒋介石已从军方得知消息,立即召开了紧急“前方军粮会议”,决定将河南征粮数额减轻。然而,随着冬季来临,灾民死亡率迅速上升。1942年12月,河南省政府分派大员到各县,一面视察灾情,一面督促征粮,有的县长谈到百姓将仅有的一点麦子交军粮后全家自杀时,痛哭失声,向省府大员跪地磕头请求免征。
1943年2月《大公报》发表社评《看重庆,念中原!》,将灾中征粮怒喻为“石壕吏”;当日同一版,该报刊发一条来自河南的中央社新闻,谓“豫省三十一年度之征实征购,虽在灾情严重下,进行亦颇顺利……各地人民均罄其所有,贡献国家。”
“罄其所有”四字,实为字字血泪。
【七】
骑行采访20多天后回家,李蕤洗洗手,倒头就睡。“睡了很长很长的时间,我奶奶把饭做好,他都不能醒。”宋致新说。
不难想象,那是一次多么痛苦的采访。
灯下谈心时,宋映雪曾以半开玩笑的口吻对李蕤说:四周这样黑暗,你们记者又算什么呢?无非像个萤火虫,飞来飞去,即使发出一点微弱的光,很快就会熄灭,会有多大用处呢?
后李蕤化名“流萤”,一为省麻烦,二是表明:虽无照耀黑暗现实的力量,但哪怕只是萤火虫,闪一下光也是好的。
薪传火递。
“由于我的父亲曾写过《豫灾剪影》,使我得以了解这场灾难的基本面貌,引起了我探寻这段尘封历史的兴趣。”宋致新开始探寻真相,收集了她能找到的所有相关史料:托大学校友在纽约的图书馆查到白修德的报道,又购得白修德回忆录《探索历史——一个人的历程》,请兄长译成中文;到湖北省图书馆查《大公报》,发现报道原件残缺不全,就设法与张高峰之子及王芸生之子取得联系;在全国图书馆文献缩微复制中心购得《前锋报》胶片光盘,花费大量时间查找、抄写,收集了约百篇鲜为人知的社评。
宋致新说,从1942年7月灾情初呈到次年5月新麦登场,《前锋报》的约百篇社评始终跟踪,从呼吁政府未雨绸缪,到不断提出救灾建议,如建议及时种植菜蔬、植树造林等,都对灾情缓解起到一定作用。
言谈中,她对这张报纸的敬意分外明显,称之为“一九四二的最后观察站”。
【八】
1943年5月,新麦登场。
“河南灾民自救,是他们得救的主要原因。其次,蒋介石政府在灾荒已进入倒计时状态的时候,终于开始下力气赈灾。”宋致新告诉记者,灾民在1942年逃生之前仍不忘土地,不忘播种春麦,幸得次年风调雨顺。
白修德在回忆录里写了这样一段话:“在灾区,我印象最深刻的,不是我算出的庞大死亡人数,而是当我们黄昏骑马前行时映入眼帘的一幕。两个人躺在地上哭泣,这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他们相拥在一起,以自己的身体来温暖对方。我知道他们将会死去。但我看到了一种人间的爱。”
这是人类在灾难中的精神。
这也是“真实一九四二”的一部分。
在宋致新眼中,她所做的钩沉,以及当年这少数几位记者、几个媒体的勇敢作为,都是为了“真相”二字。
“就像失事飞机的黑匣子。”她说。
本报记者 林环 实习生尹丽艳 景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