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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岔村村口有棵树,七八米高,枝杈错综,长在20多平米见方的空地上。被人工平整过的这个空地,除了这棵树,还有一堵照壁,飞檐翘角,朱颜勾勒,上面写着“中国乳娘村”几个黑色大字。
这是山西省大同市东北25公里外,一个大陆性季风气候的村庄,冬季漫长且寒冷干燥。如果没有“中国乳娘村”那几个字,这里和任何一个西部村庄无异。在过去几十年里,这个只有六七百名常住人口的小村,帮助大同市福利院寄养了千余名孤残儿童,在研究者那里,这被冠以“大同模式”。
“大同模式”是中国最早的孤残儿童家庭寄养的尝试之举,最初在山西省内全面开花,很多村庄参与其中,一时间乳娘村遍地,但随着时光流转,如今只剩下散岔村一处。观察人士说,乳娘村由多变寡的现实,应引起对中国孤残儿童寄养制度现实的考量。
“遥远”的村庄
32岁的王斌正在村口放羊。每天下午一点,他出来放羊,见太阳落山就回家。
一群羊四处啃干黄的枯草,王斌盘腿坐在一边,无所事事地拿着一根杆子,偶尔驱赶一下跑远的羊。杆子的一端,系着一只小布娃娃,粉红色的,像是孩子的玩具。
“我们自家三个小孩。一个11岁,男孩;老二7岁,女孩;老三2岁,女孩。不打算再生了。代养了3个福利院孩子,自愿的,养了好几年了。”他一边扬着羊鞭子,一边说。
村子不大,从西往东,不过一里多地,一条土路横贯其中。天气好的时候,女人和老人们会聚在村庄中部的那个黄土坡下面晒太阳。大人们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孩子们则在周围各自玩耍。
那些孩子,都是大同市福利院寄养在此的孤残儿童,脑瘫、智障或者唇裂、断肢等等,他们在阳光下大多独自玩耍,见到陌生人过来,会扭过头,身子却不转,入神地望着你。有的孩子会踉跄着朝你走来,嘴巴里念念有词,嘴巴一翘一翘,却不是笑容,目光里如沙漠般死寂;还有些孩子,就坐在自家门口,并不往人多的土坡上去,在阳光下,就像一尊微型雕塑。
散岔村是大同县周士庄镇下辖的一个村子。大同县与大同市同名,是京津风沙源重点整治区。散岔村无论是到大同市还是大同县或者周士庄镇,都差不多远。
但路途却有点漫长。从大同市城区前来,先搭乘去阳高县的过路车,下车后要步行一个半小时左右,最后一段路,就是在黄土沟壑里走,才能到达。这一路走起来满眼全是黄土,很远处学校的广播声传过来,飘忽不定。喜鹊很多,贴着地面乱飞,不惧人。偶尔来回的卡车,都是满载沙土和砖块。
村子大部分人家守着一亩三分地,但缺水,收成也不是很好,像王斌这样养羊的,日子就算过得不赖。近些年村子里发现有铁,于是有城里的富人过来开矿。村民们只是一车车铁粉矿石拉出去,既解决不了就业,也分不了红。
穷村的坚守
很多村民都说,这不就是帮着带带孩子的事儿嘛,闲着也是闲着,还能拿些补助,挺正常的事儿。但在不断接受着来自外界的各种褒奖中,他们也逐渐意识到,自己在做一件不平凡的事情,于是更小心地爱护着自己的名声。
不少村民并不习惯接受独自前来的记者的采访,哪怕是一句无关紧要的问候,他们也会一脸警惕,要么沉默,要么闪开,然后在背后窃窃私语:“谁知道这人来做啥呢?”
在村子里,为了便于孤儿的管理,设立了两个组长,他们是福利院与村庄联系的中间人。赵金梅是一组组长,这天下午,她在村口和人聊天,不断提醒记者:“你和组织上打招呼了吗?”
村支部书记王挺说,从上世纪60年代开始,散岔村人为福利院代养了1300名孤儿,现在村里寄养了大约320名孤儿,其中90%以上都有残疾,如先天性唇腭裂、肢体残疾、视力障碍。
大同市福利院的资料显示,1964年至1997年,是中国人口增长最快的阶段,且大同市交通较为发达,社会流动人口较多,弃婴的数量相对多,促使养育模式向家庭寄养方式发展,大同市社会福利院家庭寄养工作逐步形成。
在这33年里,大同市形成了以散岔、解庄、西骆驼坊、上榆涧、唐家堡为中心的4区2县15个乡镇38个村200多个家庭的辐射育孤网络,寄养家庭虽多,但相对集中。从那时起,共有7000多名孤残儿童在1500个寄养家庭中被抚养长大。
不过,这个网已经在经济发展的冲击下被击破了,散岔村成为坚守“乳娘经济”的最后一村。
大同市福利院的分析报告对此也有表述:1985年,寄养儿童生活费标准是每年276元,那时西骆驼坊村人均年收入是300元,解庄村和上榆涧村分别为110元和115元,而散岔村不过90元。这一年,收入最高的西骆驼坊村不再寄养孤残儿童,散岔村、解庄村和上榆涧村寄养孩子的数量不分上下,分别是48人、52人和51人。
1995年,年寄养儿童生活费标准提高到人均1200元,但这并没有引起更多村民的热情。这一年,人均年收入达到1500元的上榆涧村也退出乳娘村的队伍。此时,解庄村人均年收入也达到2000元,因为历史原因,还有3名孤残儿童。这一年,散岔村的人均年收入才700元,保有寄养儿童51人。
最近一次全面统计数据显示,2002年,散岔村保有寄养儿童103人,此时,该村人均年收入为1500元,远低于另外三个曾经的乳娘村,西骆驼坊村和解庄村已经达到人均年收入5000元,稍弱的上榆涧村也有3500元。而此时寄养一个孤儿,可以从福利院获得3000元生活费。这个钱,对于散岔村的很多村民来说,还是很重要的。
党孩的村庄
这个最后的乳娘村里,黄土和贫穷的底色下,孤儿们各自生长着。现在,这里就是他们的家。
他们的“家”从出生那一刻就在不断变化:花坛边、厕所里、大街上、火车站、医院里……但在他们被好心人送往福利院之前,他们拥有的,只是襁褓内的那一块小地方。经过福利院的周转,他们最终和散岔村相遇。
他们有了新的父母,也有了统一的姓:党。
“我们家的党孩儿可闹腾了,费神。”王斌说,他家有三个党孩儿,一个脑瘫,一个豁嘴,都快3岁了,另一个小家伙1岁多了,心脏病,也没啥个反应,和正常人一样,能吃能喝。1元6毛7一斤的牛奶,2斤装一罐,一个孩子一天要喝一罐,小商贩开着面包车来兜售。
村民王二板是个年轻的女人,丈夫在城里打工,隔三差五回村一次,她一人带着三个党孩儿。喂药,熬糊,她几乎把所有的时间都放在孩子身上。脑瘫孩子不睡觉时会不停地哭,有时还会去咬另外两个睡在土炕上的孩子,惹得都哭起来,没停。无奈之下,王二板只好拿红绳子将脑瘫孩子拴在窗户上,不让他四处乱爬。
“脑瘫孩子一变天就难过,哭。”王斌说着,甩了甩鞭子一端的那个布娃娃。今年雨水少,孩子哭得也就少,但地上就干了,草长不起来,羊就受苦了。
“孩子一长到三四岁就被福利院要走了,然后(福利院)补小的给你。”王斌说,但也有例外。
大多数乳娘村的孩子大了以后,大同市社会福利院会尽力给他们安排工作,但还有一些孩子安排不了,只有跟着乳娘们继续生活,政府继续给他们发放每月260元的低保。
15岁的宝锁,是赵金梅带大的党孩,如今跟赵金梅的夫家姓王,继续在此生活。这个姑娘长得很俊俏,个子高挑,也很苗条,不过她走路时,一只空的袖子轻轻晃荡着,短发也特地垂下来,挡住那只不存在的耳朵。
天伦孕育基金的志愿者陈乃岩多次来该村,15岁的王宝锁很害羞,不敢上去说话,却总会跟着看,欲说还休的样子。
陈乃岩主动和她说话,一下子就很熟悉起来。这个小姑娘其实性格很开朗,爱笑。与她相处数日,志愿者们都感觉,一直以来,她就像一只关在笼子里的小猫,对外界充满了渴望和好奇,也对来自外界的一切充满兴趣。
陈乃岩问她,你喜欢看书吗?她说喜欢,但看得少,村子里没啥书,曾经不知道从哪看了一本书,叫做《如何做一个坏人》。这话让陈乃岩吃了一惊。
宝锁还用很多时间去抄歌词,各种各样的流行歌曲,都被她工整地抄在一个笔记本上,很多曲目,她从没听过,依旧不断地抄,然后与身边的那些进过城的好朋友交换来看。这些寄居在散岔村的半大的党孩儿们,有时也会彼此交换看日记,聊聊彼此的心情。
15岁的宝锁已不上学了,整天在村口附近游荡,无所事事。这些党孩儿们就像落下的雨水,似乎都在寻找各自流向大海的河渠。
流水的党孩儿,铁打的乳娘
王斌家已经寄养过好几个党孩儿,长大到三四岁,如果不打算收养,福利院就会将孩子带走,再去别处寻找合适的家庭收养。所以每过几年,村子里总会有些新面孔的孩子出现,也会有些孩子再也不会出现在这里。有村民戏称:流水的党孩儿,铁打的乳娘。
乳娘是这里当之无愧的主角。早些时候,在四大乳娘村之一的解庄村,有一个叫做郭日莲的乳娘,先后生育子女9名,存活4名。从 25 岁开始,40多年里先后代养了 25 名党孩儿, 23 名被人领养,自己留下了两个残儿代养至今。其中一年最多被领养的党孩儿有6个。每一次儿童被领养,郭日莲都会大哭一场。
为了培养好孤残儿童,在大同福利院的协助下,散岔村开展了“四放心乳娘”(生活保障、德智教育、康复训练、技能培训)和“四项康复”(心理康复、功能康复、社会康复、教育康复)等培训和活动。在整个寄养过程中,被寄养的孩子不会根据年龄段划分,重新再寄养到其他家庭中,而是在寄养之初就形成一种“终身制”的寄养模式。
每天早上,乳娘王二板都要把孩子们排成一排,喂孩子们饭。即使在吃饭的时候,脑瘫的孩子也不停地哭闹、挣扎。喂完饭以后,再给孩子们喂水。
下午两点,王二板为脑瘫党孩儿穿上衣服,戴上帽子,抱着去“村委会康复中心”做康复训练。村委会康复中心在村东头,王二板家在村西头,快步走去要十多分钟,她每天都要抱着党孩儿走一个来回。路途中,党孩儿一直不停地哭闹和挣扎,王二板不停地跟孩子说:“不要哭,不然冷风会进肚子里的……”
王二板的亲生小女儿在城里上学,每周五放学后,会坐着村里唯一的一趟公车从镇上赶回村里。孩子太小,还不会洗衣服,每周回来衣服都是脏兮兮的,妈妈看了很心疼,每次都给女儿做一桌丰盛的饭菜。但她依旧把党孩儿抱在怀里,不时逗一下,或者用筷子蘸点鲜汤,在孩子嘴角轻轻点一下。
“视如己出。”在村子里住了6天的志愿者陈乃岩评价这里的乳娘。这一点让她很感动,“这些乳娘真挺不容易,都是好人。”
王斌在村口放羊的时候,几位乳娘正抱着孩子站在“中国乳娘村”的照壁下聊天,一个个笑逐颜开,远远地望着,王斌也笑了,“这些女人,整天守着这么些孩子,不知道乐个啥。”
正说着,一个三四岁的小党孩儿从乳娘身边平跑开,一直往羊群这边跑,等那乳娘回过神,吓了一跳,立即在后面一面追赶一面喊着,“跑啥,别摔了……呀,这孩子野着哩,啧啧……”
乳娘们领养孩子,有的是因为传统,有的是为了赚钱,但也有别的原因。
一位姓曾的乳娘,前年领养了两个先天性脑瘫的党孩儿。她说:“以前,我爱人生病,腿脚一直不灵活,找了很多大夫,总治不好,根本无法下地干活。还有,我自己生的两个儿子,都是二十好几,始终找不到对象,也没有工作,成天在家晃来晃去,无所事事。那时我真是愁死了!”
“但自从前年我领养了这两个孩子以后,我家一切都变了,儿子都已经结婚,现在在城里打工,工作很稳定,而且还给生了一个孙子。我爱人也找到一个好医生,不到半年就治好了腿。我家从来都没有像现在这样好。”她开心地亲着党孩的脸蛋。在她看来,这两个脑瘫的党孩儿就是她家的福星。
太阳逐渐落下,原本站在照壁那说笑的乳娘们各自回家,从村外回家的男人,有的骑着摩托,有的赶着马车,陆陆续续经过“中国乳娘村”那几个字。而此时,王斌也开始赶着羊,从照壁下经过,回家,他也该替换一下妻子,给土炕上的党孩儿们喂一口奶。
又一天就这样从散岔村溜了过去。 (刘炎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