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风险控制在体制内
张锦明和她的班子决定对现有的干部选拔制度“动手”。为稳妥起见,他们决定先拿出部分科局的副职,进行公推公选。乡镇干部大面积落马的保石镇,也被纳入其中。
周红云说,中国官员产生机制的变革,主要在两个环节展开,一个是“推”,一个是“选”。“前者解决‘谁来提名’的问题,以前这个权力属于组织(事实上主要是少数领导),现在向更大范围内的官员开放;后者解决‘谁来选举’的问题,以前是少数领导在选,现在也向更大范围内的官员开放。”
“公推公选”由于既迎合了民主诉求,又将风险控制在体制内,因而甚合高层之意,其推进的过程顺风顺水:2003年12月,江苏省用这种办法产生了沛县县长候选人和金坛市(县级市)市长候选人(都是唯一候选人,再提交人大通过),此后,这一方式又在贵阳等地试验。今年,江苏省又用“公推票决”的方式,产生了三位地级市的市委书记。(就江苏来说,公选与票决的区别,在于前者参与投票的人数比后者多一些。前者的参与者是党委委员,后者是党委常委)
山东省乳山市徐家镇2010年直选出来的镇党委书记单浩仁告诉《中国新闻周刊》,最近的10多年,他隔几年就要参加一回竞争上岗:“股长一次、副科一次、副主任一次、正科一次。”
张锦明的公选改革,赢得了上级的积极评价。在1998年9月份召开的四川省农村基层组织建设工作会上,张锦明受邀作了专题发言。
此事对她激励甚大。在1998年8月份给那位时政作家的信中,她还掩饰不住自己的心花怒放:“我们公选镇长一事,省委组织部高度重视,(组织)部领导希望我们在干部制度改革方面走在前列,带一个好头,为全省创造经验。”
张锦明后来提到,步云直选,与上级的这种“带一个好头,为全省创造经验”的鼓励不无关系。
公选虽比原来的任命制在民主的程度上突破甚大,但由于其将大部分民众排斥在外,群众对官员选拔的怀疑依然未解。
对“民心所向”颇为看重的张锦明决定再往前走一步。有人后来对张锦明在直选上“一骑绝尘”的动力归结为三个方面:一是民心,二是上级的激励,三是自身的追求。“要做比职务更有生命力的事情。”张锦明说。
这与大多数改革者的气质一脉相承。平昌县委书记刘谦祥在平昌的公推直选,也因为铺开的面太大接到上级的规劝,他在电话里对对方激动地说:“这没什么。我刘谦祥不当这个书记也无所谓。”站在一旁的郑开屏看到他一副慷慨悲壮的样子。
在当年8月中旬给那位时政作家的信中,张锦明已经下定了决心:进行乡长直选。
张锦明选择乡长而不是乡党委书记进行直选,分析者认为原因主要有两个:一个是参照村级选举的经验,另一个是认为乡长的直选参与面更宽,因而是更为彻底的选举。
但她没有丢掉必要的谨慎。按照建制小、领导班子强的标准,一开始进入她视野的候选乡有三个:船山乡、马家乡和步云乡。但船山乡离遂宁市中心较近,稍有不慎就会走漏风声;马家乡离城35公里,与城市联系较少,但其位于黄(板石)大(安)公路中间,是市中区西眉镇、大安乡、三家镇、玉丰镇上上下下过往赶集的必经之地,保密工作难做。仔细推敲后,张锦明和她的班子决定将试点放在距离市区60公里的步云乡。这个距离遂宁市区最远的一个乡下辖10个村、一个居委会,全乡总人口16421人。
郑开屏在2001年在灵山做中国第一次乡党委书记直选时,也参照张锦明的做法秉承了这种谨慎。郑开屏说,当时选择灵山乡的原因有三个:一个是距离县城较远一些,影响面不大;第二是民风很好,较好控制;第三是时任乡党委书记池春林威信甚高,出现意外的可能性不大。
12月31日,步云开始直选。警察封住了通往步云的各个路口,以防范消息的外露。
这是一场没有请示上级的选举。张锦明的逻辑很简单:如果请示,谁来拍板?谁敢担责?乳山市委组织部副部长耿仁书在接受《中国新闻周刊》采访时表示,他们在试验之前曾向上级汇报,但对方未置可否。
一位长期关注地方选举的政治学学者说,在一个批复即需担责的政治环境里,上级对于改革者保持着惯有的沉默。
中央编译局比较政治与经济研究中心副主任周红云说,中国的改革,有时候会陷入一种“宏观鼓励,微观约束”的困境。“国家宏观的环境是没有问题的,但一牵涉到具体的部门,就说你这也不行,那也不行。”
郑开屏则比上述改革者幸运很多。他争取到了与此相关的三位领导的支持,但靠的主要是个人感情关系。
首先是主管组织工作的县委副书记郑南贵,他是和郑开屏同时调到平昌的同事,“他当了副书记,我还是组织部长,我要说个事,他也不太好拒绝。”
他又找时任县委书记姚义贤。与郑开屏一样,姚是1978年考出去的大学生,思想很开放,对郑开屏也很欣赏。“我跟他说,我们是不是每一个区都拿一个乡镇搞试点?他第二天把我找去谈,说:老郑啊,我们还是搞,我们先搞一个乡你看行不行?我说行。如果我坚持一个区搞一个,他如果说都不搞了,那就一个乡都搞不成了。”
还有一关是上级主管机关——巴中市委组织部。当时的部长底瑜原是四川省级机关调任巴中的,思想也很解放。“还有一个因素,他觉得反复施压把我从老家南江调到近200公里外的平昌,搞得两地分居,很内疚。本来我不想调到平昌的,但当时全巴中市四个县的组织部长预备人选有三个是女的,他说到省委组织部‘交不了账’,又找不到人,看我在‘票选’中得票很多,就反复做我的工作。他在私下里说自己在调动这个事上很抱歉。我跟他汇报直选这个事,他也就很爽快地同意了。”
到了这一步,郑开屏觉得可以做了。“不能再往上请示了,再往上就可能会遇到不同意了。”
步云直选结果出来后的第19天,《法制日报》发表查庆九的文章《民主不允许超越法律》,指责步云直选违反了宪法规定。此文说,按照宪法第101条规定,乡镇长只能由同级人大代表大会间接选出,不能由选民直接选举产生。5天后,四川省有关部门发文,批评步云直选。
2001年7月27日,全国乡镇换届。中共中央向全国转发了《全国人大关于做好乡镇换届选举工作的意见》(中发【2001】12号),文件就乡镇长的选举特别指出:“依照宪法和地方组织法规定,乡长和副乡长、镇长和副镇长由乡、民族乡、镇的人民代表大会选举产生。过去有的地方曾提出进行直选乡镇长试点的要求,个别地方出现了选民直接投票选举产生乡镇长的情况,这与宪法和地方组织法的有关规定不符。在这次乡级人大换届选举中,各地乡镇长的选举要严格依照宪法和有关法律的规定进行。”
这个被官员称为“12号文”的文件,被认为中央叫停了乡镇长直选。
这次叫停背后的逻辑,除法律上的冲突外,风险控制也被很多学者视为是一个重要的考量。“在中国,村级的直选尚有很多不可控因素,乡级的直选不可预知的因素更多。”一位受访的政治学学者说:“这不符合中央有序推进的民主发展逻辑。”
1998年,在市中区下辖的横山镇,非中共党员邓少斌在公推公选中胜出,成为遂宁市有史以来第一位党外镇长。
观察中共几十年来推进党内民主的表现,可见稳妥、谨慎、逐步推进是其原则:中共八大强调“党的选举必须能够充分体现选举人的意志”;十三大首次引入差额选举机制;十五大提出“扩大公民有序政治参与”;十六大提出“党内民主是党的生命”;十七大规定基层党组织书记、副书记,可以由党员大会选举产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