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世存谈乡村建设:乡土中国已成救济对象(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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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建取决于现代化的品质
和前贤的乡建运动相比,今天的乡村建设已经成了一种慈善、公益行动,这一性质本身说明,乡土中国在今日已经成为救济的对象
文/余世存
我们现代人的乡土感是一个似是而非的问题。按照诗人、哲人、历史学家、社会学家的观察,现代化运动以来的人,都是无家可归的失乡者,是漂泊者、流浪者、永远的外乡人。现代化进程不仅以壮观而残忍的力量拆掉故乡,而且直接把人及其家园贩运至资本主义的怀抱敏感的思想家甚至说,出生于1789年之后的人,已不知存在的欢乐。
中国有文明史上最为漫长的安土重迁的农耕文化,这种文化给了我们极为骄傲的小农经济、田园诗歌、大地信仰、山水艺术、泥土情怀、宗法政治但到了明清两朝,这种文化已是衰落得不成样子,从汤显祖、徐渭、李卓吾到曹雪芹、龚自珍等一流天才们的悲凉感、末世感可知,文明已经不能支撑它自己。碰巧西方的资本叩关而入,我们在半推半就中,步入全球一体化秩序当中。
从鸦片战争到后来的洋务运动、戊戌变法、辛亥革命,中国人终于明白,自己不再是文明世界的中心和重心。从陈独秀、冯友兰等人开始,现代中国的关系、中国与西方的关系就是一种城乡关系。尽管梁漱溟、费孝通等人从不同的角度辩证说,所谓城乡之别只是知识问题而非认识问题,但更多的中国人认为,中西之差就是城乡之别。中国欲现代化,中国人必须进城。因而,我们的现代化是一种背井离乡的现代化。
陈独秀明确地说,现代中国是城市对乡村的支配。如今,广大的农民工人更是从生活中明白做一个乡下人的卑贱。中国人都以做一个城里人为荣,以吃“商品粮”,而非自己从土里刨粮食为荣。离开乡土进城、进更好的城,已经成了中国人的宿命。借用美国学者费正清的观察,中国人的现代化是一个感人的故事,中国人对现代化、城市化的追求像一个苦恋的情人,那样痴迷、执著。
从到东西洋留学,到上世纪80年代以来的出国潮,到农民削尖脑袋进城,到今天上亿的农民在城市间流浪打工这一切都在说明我们跟乡土关系的淡漠。尽管有着改良主义的乡建运动,有政治决策的户籍制度和城乡二元结构,有“离土不离乡”的倡导,有三农问题的研讨,有新农村建设的投入,但农民及其子弟仍希望进城。今天,在多重意义上,农民几乎不再是有创造力的阶层。农民只是因循着生活,在电视和都市的影响下得过且过。除了向城市单向输血,如提供粮食、蔬菜、市场、原材料、青壮男女乡土中国自身再无新鲜的血液,自身再无新鲜的创造。由于城乡生活的严重失衡,农民不仅没有心力去耕种田园,也没有能力去修建好一个厕所、一个猪圈,农村的公共建设几乎停滞,农村成为世所罕见的垃圾场
这样说,并非表明乡土中国没有现代转化的机会。相反,在梁漱溟、黄炎培、陶行知、晏阳初等圣贤般的努力里,乡建积累了极为丰富的经验教训。他们的努力曾经令世界瞩目,多年以后,联合国还在推广他们的经验。青年毛泽东做过晏阳初的义工,他由衷地敬佩乡建派,曾跟梁漱溟彻夜长谈乡土建设,甚至对晏阳初的平教社说,共产党愿做你们的朋友。当今在全世界推行的小额贷款模式在延安时代就已经施行过了,当今为人称道的合作经济在上世纪50年代的中国也曾作为国策推广过,当今在全世界倡导的“到乡村去”的运动在毛泽东时代也已经发生过。
跟革命党人的国家层面相比较,乡建派是局部的、社会层面的,它注定没有革命派彻底。这也是为什么乡建派更像传说的息壤,可生长,却难以抵挡现实中滔天的洪水。它能够取得成果,但遇到政治变动,如日军入侵、政权易手,即告终止。在革命党人眼里,乡建运动更有着强烈的精英主义倾向,它是以知识精英为主体的文化改良运动,而改良主义在革命党人那里是要大打折扣的。
事实上,乡建派自身也有克服不了的难题。他们以狂狷的圣贤品格推动乡村建设,但事实证明他们多流于梦想。梁漱溟感叹,工作了九年的结果是号称乡村运动而实际乡村不动。陶行知说,我们的新使命,是要征集一百万个同志,创设一百万所学校,改造一百万个乡村。这在今天仍只是一种呓语。晏阳初则困惑:我们初到乡间,看到农民的失学,慨叹中国教育的不普及,后来在乡间久住,才知道幸而今日中国的教育不普及,否则非亡国不可我们常看到一班子弟未受教育以前,倒还肯帮帮父兄,一踏进学校,出来便成了废人。
用革命党人的话,历史规律和现实逻辑“不以他们个人的意志为转移”。乡建派想教育人守住乡村,守住人的本心本性,无济于事。在社会各种各样的诱惑、压力面前,他们的实验道场一片颓败。因为他们用以乡建的办法仍是农耕时代的办法:师生动员,一如父子、师徒之间薪火相传,一旦花果飘零,即无疾而终。而革命党人一度用心乡土,后来为了工业化,再度牺牲乡村,导致了乡土中国更全面的破败,甚至城乡结构先于制度定型,以至于今天,任何一次现代化起飞带来的红利,都跟乡土中国无缘。
可以说,我们的乡土建设在被革命和被改良的夹击中,与原发性现代化社会走了一条并不相同的道路。后者在现代化起飞后,不仅给乡村带来了发展的良机,而且反哺乡村,使得乡村成为全体国民的后花园。而我们的现代化是后发的,因而也是单向度的。我们反哺无力,对乡村的态度是,除了要求其继续“输血”外,多半听其自生自灭,或者为其唱唱牧歌或挽歌。
经过百年来数次折腾,在最近一轮启动的现代化进程里,我们仍经历了近乎同样埋葬乡土又招魂田园的历史。我们一方面毁林毁田,一方面劝农民种树种地;我们一方面抒情都市,做欢乐总动员,一方面又设点建“农家乐”以供观光猎奇这种官民在对待乡土问题上的进退失据,造成了三农问题以及生态心态世态上的灾难。但这种现代化求仁得仁又何怨,一如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再度乡土。
和前贤的乡建运动相比,今天的乡土建设已经成为一种慈善、公益行动,这一性质本身说明,乡村在今日已经成为救济的对象。每个人的家乡都在沦陷。这种沦陷是意味深长的,其中有历史的必然,有现实的应然,也有我们自身选择的果然。因此,乡土中国的建设如何,将取决于我们现代化的品质,我们是否不再以都市为终极或唯一目标,我们能否实现知识、资本等等的城乡分布均衡,我们是否能够给边缘者、隐士、农民以政策、舆论等方面的尊重和支持,我们是否给上山下乡者以大力度的财政转移支付,我们的资本是否能够铺平通往乡村的道路。(作者系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