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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则震动全国的死讯,贴在一堆广告中间。黄色的讣告上是冯翔的名字。四周贴满了白色纸片:“招聘”、“饭店转让”、“门面出租”、“住房出租”、“售房公告”……一个人的死亡被一座县城涌动的活力所包围,但并不能淹没。
这就是如今的北川。一股力量拽着它急不可待地奔向未来,另一种情绪却总把它扯回过去,难以挣脱。
1 安昌镇代表着北川的现在。这里原属安县,震后划归北川,成为北川羌族自治县的临时县城。往北35公里,北川的过去被埋葬在老县城曲山镇。
然而这过去总会突破空间和时间,向安昌袭来。北川县委宣传部在办公楼内的房号是5—12。似乎一语成谶,在这里工作的冯翔始终没能从5·12的阴影中走出。4月20日凌晨,这位宣传部副部长在绵阳的家中自缢身亡。亲近的人说,他无法摆脱地震中的丧子之痛。
讣告张贴在安昌主街上的布告栏里。在这座充斥着各式各样故事和机遇的县城,信息的交流量巨大。除了从满坐于茶铺或饭馆的人们口中飘出,许多信息会被打印在纸上,贴上这块布告栏。
信息的更替极快,旧纸片随时会被新纸片遮盖。但从4月21日下午起,占据半栏的讣告被保留了好几天。人们小心翼翼地在它周围变换广告,不让每日行进的新生活打扰滞留在过去的死者。
2009年被北川县委、县政府明确为“全面重建的开局之年”、“重建工作大干快上之年”及“对整个重建工作全面谋篇布局之年”。安昌镇上的北川干部们,目前工作大多已指向“再造一个新北川”。然而他们时不时会被扯回老北川。
一位和冯翔相熟的副局长拒绝了关于冯翔自杀的采访。但和他默默地坐上几分钟后,他叹了口气,挑起了话题:“中层科局级,压力是最大的。”他抱怨道,封闭的老县城,总会激起外人的兴趣,因而“不断有接待”,或是任务,上级部门来人,或是人情,同学朋友等等。
“人来你这儿,你得带进去吧。我们不愿意进啊!进去一次,回忆一次,伤心一次。你们要来,各人去看都要得,莫让我们带!”他说,自己每个月都得有两三次要陪人进曲山镇,“更莫说冯翔了,他的工作就是陪着记者去采访”。
问起家里情况,这位副局长语气如常,“老婆没了”。又指着对面的股长,“他15岁的儿子没了”。“我们和冯翔,都是同病相怜啊。他又爱好文学,想的东西可能更多。”
冯翔的讣告里这样表彰道:“(他)积极协助国内外媒体记者深入到灾区进行采访。”布告栏前的围观者中,曾有人手指这句话,念了一遍,然后说:“这不是让他撕伤口吗?”
伤口始终在,就像不止一个北川人告诉记者的,“始终有团阴影在那儿”,就像被摧毁的老县城静静地躺在此处往北35公里。只是北川人更愿意独自去舔舐这个伤口。
原先在曲山镇做汽车装饰生意的袁安保,地震中失去了妻子和孩子。每次老县城开放,他都会回去祭扫。虽说“每进去一次,就痛苦一次”,但总有一条隐秘的绳索扯着他回去。
袁安保到安昌时,几乎一无所有。后来借钱在安州大道旁开了北川泰兴汽车美容公司,沿用了在曲山时的名字。这条路两边,一年来陆陆续续开了不少商铺,大多是来自曲山镇的人开的。“现在见到,大家感觉像是亲人,都是从5·12里爬出来的。”袁安保说。
邓群华开的北川诚信婚介职介所也在安州大道边,但得上一个坡。据她自己说,她这是安昌镇上唯一一家北川人开的婚介,“其他都是安昌人开的”。所以她特别投入,认定在大灾后替乡亲牵红线“是件积德的事情”。
婚介所开了两个月,邓群华每天要接几十个电话,在她这里登记详细信息的已有两三百人,光留电话的还有一百多人。目前她已介绍成功了三四十对儿。
“来的人,三四十岁的为主,大多是地震里没了老公或老婆的。拿着配偶死亡证明来的就有一百多个。好多人经过地震,觉得没什么意思,人几分钟就没了,所以根本就不想再找。过着过着,唉,看见别人有个家还是挺好的,于是也就想找了。”
“也有外地的。不知道为什么,外地女的愿意找北川男的,外省男的也愿意找北川女的。”邓群华印象挺深的一个小伙子,浙江人,准备在安昌投资搞农家乐,就想找个北川媳妇,“还说等将来新县城修好了,把家安在这儿”。
2 安州大道从县城主街往东延伸,2公里外就是北川新县城的选址,即将开工建设。不少北川人会笃定而自豪地告诉你,新县城的名字,永昌镇,是总书记亲自命名的。县委书记陈兴春对此不置可否,只是笑着建议记者:“这个你就别写了。”
北川新县城的定位,将是一座“羌族文化特色鲜明的现代化国际名城”。没有人会怀疑此点。总书记“一定要把北川建设好”的指示、总理“再造一个新北川”的要求,以及400亿元资金、强省山东的援建、中规院的超强规划阵容……一切都意味着,新北川必将也注定会成为一座“国际名城”。
安昌镇上邮政营业厅内,立着“北川新县城开工暨5·12周年纪念系列邮资明信片”的展板,及“热烈祝贺北川新县城奠基纪念邮品限量发行”的宣传架,注明“欢迎大家提前预订”。
与此同时,北川老县城将受到保护,建成“世界首座以整体保存地震灾难原貌,集见证、展示、纪念、警示、科普、科研等功能于一体的地震遗址博物馆”。
走进被封闭的曲山镇,能看到墙上用红色涂料写着大字,“严禁破坏地震遗址,北川博物馆宣”。北川大酒店对面街角的一辆面包车,被塑料布蒙上,上书“北川博物馆封”。废墟上,隔不远就会发现“废墟是用生命和鲜血换来的,请不要践踏”、“地震文物属国家所有,应受法律保护”一类的标语牌。
一个尚未奠基,一个已被摧毁,对比永昌和曲山,或者说新老北川,是一件颇有意味的事情。
5·12过后,许多四川人坦率地承认,震前甚至并不知道北川这个地方,对曲山更是闻所未闻。如今,即便是永昌这个还只存在于规划图纸上的名字,能说出的人已不在少数。
震前,绵阳所辖县市中间,北川排在末位。如今,北川县委书记陈兴春是绵阳市委常委。绵阳本地论坛上,能见到诸如标题为“北川县委书记获任绵阳市委常委”这样的讨论帖子。有人留言:北川,绵阳最弱的县,让地震给“震”牛咯。还有人说:这次任命有意思,在地震前可能谁都不会想到绵阳市委常委兼任北川县委书记!
3 “安昌、北川,有史以来还没有一个皇帝跑到这个地方来过。”老安昌陈永华心里装着更大的“想不到”。“我们这一代人遇上了。这么小的地方,胡锦涛来了3次,温家宝不下5次。上一次温家宝到这里,从车上下来,步行了很远。我当时在红绿灯那儿执勤,离他的距离只有四五米。你说,在我前面不知多少代人,可以说2000多年从没有过。”
如果你知道,安昌至今只有一盏红绿灯,那么你对这种“兴奋劲儿”或许会有更真切的理解。
当然,如果你据此想象这个“小地方”,那你多半会犯错。2.8平方公里的县城,挤了5万多人——这还不包括山东援建人员的数量。连这里的空气里,都飘着一股躁动的活力。
每天早上7时过后,安昌的主街上就开始变得热闹起来,直到晚上人才渐少。接近9时,狭窄的街道上甚至开始堵车,各种各样的汽车喇叭声、摩托车的笃笃声,响成一片。
西河桥头的刀削面馆,去年下半年买来了削面机器。老板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着说:“生意太好,老得捧着那么大一团面用手削,累人。”
安昌镇原是安县县城,置县历史长达627年。2003年县城迁至花罧。自此,安昌在萧条中煎熬了好几年。镇上居民尝到了从县城“沦落”为普通场镇的滋味。“以前还算是闹热,搬了就冷清了。路灯烂了没人修,是嘛,当官的都搬走了,哪个管嘛?晚上漆黑一片,鬼都要打死人。”
陈永华长期担任安昌镇城市管理办公室主任,他对安昌的变迁最有发言权:“县城迁走后,镇上的门面大部分关上了,东西卖不出去,商品降低了几个档次,原先六七百、一千多一件的衣服好卖,现在只要超过五百的都不好卖,一两百的居多。市政设施老化,路灯、地下管网、排洪设施年久失修,街道破烂不堪,群众怨声载道。镇上也确实没钱。政府穷得,书记、镇长去饭馆赊账,人家不认!”
去年7月,刚上任不久的陈兴春召集安昌全镇重点人士开了一个大会,表示,“从现在起,我们住在这里,就有责任把这里建设好。要人我给人,要钱我给钱,你们只管做事。你需要10万,我绝对不会只给你解决9万。”
北川临时县城的入驻给安昌注入了极大的活力。不到一年时间,镇上“再没有一栋房子是空着的”。而安昌也给新北川提供了展示重建活力的舞台——这里毕竟是一个“正常”的场镇,具备同样安置了大量北川灾民的擂鼓和永兴板房区所没有的优势。
活力重回安昌最直接的表现,便是涨价。蔬菜从几角钱涨到两三元、三四元钱。“以前办招待,四五个人,六七十块就行,现在起码翻倍”。记者曾在一家装修不错的饭店前台,听到如下愤怒的叫喊:“什么!你们也太贵了,比成都还贵!”
最萧条时,这里三室一厅100多平方米的旧房,五六万元就能买到。而现在,“没得十几二十万,你买得走哦?”以前空房到处都是,“想租哪儿就租哪儿”,临街门面也就三五千元一年。现在,一年3万,还必须一次性交3年。
安昌出现了不少新事物。住宿,以前贵的有县委的安州宾馆,便宜的有安县人民旅馆,“刚解放就有的老字号了”。人民旅馆定价,单间30元,两人间15元一张床。厕所公用,洗澡单收5元。
现在,这里一下子冒出好几家“商务酒店/宾馆”。一家打着“北川”名号的商务酒店,有着气派的羌族风格外立面,标间168元,能上网的大间228元,远远超过绵阳同类宾馆的价格。另一家商务宾馆,则需要大道拐小道,再拐进一个院子,一个小门洞前写着“请上三楼”。
这里刚刚开张了一家装修夺人眼球的珠宝店,开业优惠,购钻石8.5折。街上原本有两家小规模的老店,一家根本不卖钻戒,另一家只能拿出两只小碎钻,售价不过一千多元。
这里还刚开了一家非常气派的洗浴城。一打听,生意不错,外地人居多,重庆、成都的,外省山东的,还有顾客操着“标准的”的普通话,不知道是哪里人。
主街上,两个商家打擂般大肆宣传。一家的大幅招贴上写着:“打造北川顶级休闲会所,魔指天堂,帝王享受敬请等待,员工招聘中。”另一家则写着:“新起点商务KTV现场招聘点。安昌镇娱乐航母即将闪亮登场!与安昌镇的经济、文化发展同步走——安昌镇革新换代的娱乐精品店!安昌镇的夜生活文化将更加多姿多彩!”
这座县城也在学习一些陌生的词语和句式。比如镇上仅有的两家正在建设中的商品房楼盘,一家的广告词是:“呈现的不仅是生活的配套,而是城市的责任。”“放飞心情,回归属于心灵的晴空。”另一家则是:“每天我们面对城市的飞速车流,霓虹斑驳的商厦……一切的一切,似乎只是在提醒自己必须上紧发条,身不由己的裹挟在种种城市的潮流中,心灵日益疲惫……”
最后也许连开发商都意识到,这样的表述暂时还不属于安昌和北川。于是红色大横幅打出,与这里的居民直白交流:“丽都花园为纪念5·12大地震一周年特推出8度抗震震不倒精品住房8套,价格1496元/m2。”
4 在安昌,老县城商店内,货架上摆满劣质皮鞋、布鞋、解放鞋、塑料凉鞋,门口立着大牌子:“北川、汶川5·12大地震实录,VCD、DVD光盘,真实历史,催人泪下。”音像店外的黑板上,第一行写着“5·12北川大地震(纪实)”,第二行是“我的青春谁做主”,再下面是“传闻中的七公主(韩)”。小店前,“北川、汶川大地震光碟”的牌子,和“矿泉水、饮料水”的牌子、“介绍保姆”的牌子,以及“新进上海产优质全棉布”的牌子,杂乱地摆在一起。
当你在安昌的街头看到这些时,才会突然意识到,原来一年前的那场地震,如此致密地嵌进了这座县城的日常生活。
这里还随处能见到安县的痕迹,比如安县人民医院、安县电影院、安县人民公园,甚至安县兰花协会。宾馆里收到的也还是安县电视台而非北川电视台。但这里的人们,包括安昌人、北川人,以及各路外乡人,都急迫地想拥抱一种新生活。从琳琅满目的招牌里,“北川”、“羌家”、“羌乡”、“大禹”、“羌汉一家亲”……能看出他们对一个新北川的向往。
在北川县工商局和安昌镇工商所内,新北川的经济活力能得到数据的阐明。这一局一所的办公地点,大概是最“工商”的,楼下就是整日繁忙的西河市场。未进办公室,便先闻着一股混合着鸡鸭毛、鱼腥、花椒、卤肉香的味道。
震前在北川工商局登记的个体工商户共有3000多户,震后恢复了2000多户,其中在安昌的有四五百户。北川的企业,震前登记有460多家,震后只剩下一两百家。近一年来,新注册了195家。
在安昌工商所登记的个体工商户,安县县城迁走前有八九百户,迁后减少了不少,目前已增至1300多户。所长介绍说,以前来办个体工商营业执照的,一个月也就十几二十户,现在至少七八十户,集中在餐饮、建材和休闲娱乐等行业。
许多新登记的商户都希望打上“北川”的牌子,“因为北川成了世界关注的北川,感觉可能东西会好卖些”。一个商户想叫“北川唐家山腊货”,被告知不允许。结果他灵机一动,说自己姓唐,招牌做成了“北川唐家山腊货”。
约北川县委书记陈兴春采访,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终于约上,请他评价临时县城的这股活力。他说,这个变化只是初步的,不算什么,你明年再来。但他又说,重建,尤其是人们精神家园的重建任重道远。
“我其实不太愿意接受采访,因为不好说,说得过头、说得悲观,都不是灾区的态度。”陈书记这样表示。
这种矜持,该是北川的态度。这样方能确保北川在过去与未来的拔河中,找准步调。 (记者 徐百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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