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不断有农民对蔚然抱怨着:“我们没有退休年龄,没有退休金,干不动,还得干。今天不出去干活,明天就没有饭吃!老了依靠儿女,这都是瞎话。现在,有几个儿女可以指望得上呵?他们连自己都顾缠不住(养活不了)。”
“村里现在是老的老、小的小,地就靠我们种。出去挣钱的,钱不见钱,人不见人。撂下老人孩子,弄点学费,难呵!”
“应该讲,现在国家政策对农民越来越好。只要有钱,要什么有什么。可这日子,咋过得越来越难了?”
在自家炕头上,甘肃泾河川的农民老王,跟蔚然说起自己老婆的故事。
“她走的头天,给我和孩子蒸了3锅馍馍,擀了许多面条,还给我和孩子洗了衣服。那时,她已经瘦得皮包骨头了。到最后那些日子,她疼起来,头上身上的汗水就像雨水一样哗哗地湿透衣服。可我连买一片止痛片也买不起呵!只有眼睁睁看着她,被病折磨着,没有一点法子。”
老王半身不遂,一步路都走不了。实在没办法,他把十几岁的大女儿给订人了(订婚),拿了人家2000元钱,给老婆做化疗。只两次,钱就没了。
“她疼起来的时候,我唯一的办法,就是伸出我的左手,去拽着她的手。我不知道能不能缓一缓她的疼,可我没有左手撑着,人就坐不起来,我只能躺着去够她的手。”老王说着说着,泣不成声。
蔚然递给老王一张面巾纸,伸出手握住他的手。但他不知道该说什么来安慰。沉默了好一阵,老王哽咽着继续说:“自她病了,那么疼,几乎是没有吭过一声,我是看在眼里,难过在心上。她临终前那晚上,抓着我的手说,我没有给你治好病,自己倒是病倒了,我放心不下你和孩子,可我实在撑不下去了。我没了,你要慢慢挣扎着起来,学着照顾自己和孩子。”
“说完,她打生病以来第一次哭了。后来,她拿着我们结婚时买的—个小镜子,照着给自己梳了梳头,然后她说想睡了,就躺在我的旁边。自从她查出得了乳腺癌后,就一个人独自睡,可那晚上她没有。她躺在我旁边,看她脸色蜡黄,我问她难受吗?疼吗?她闭着眼睛摇了一下头。我没有再打扰她,心想她能睡会儿,就睡会儿吧。她病了以后,几乎没有怎么睡过觉,一到晚上就疼得厉害。天朦朦亮时,我感觉有些不好,就叫她,可她再也没有醒过来……”
老王再也憋不住了,嚎啕大哭。
你就帮俺们村修一条路吧!盼这路,都盼几辈子了
有天一大早,蔚然接了个电话,只听见一个男人用川贵口音,直门大嗓地喊:“是蔚然吗?我们要还钱!”蔚然一时有些发懵,下意识地想:我没跟谁借过钱啊?
见他没吭声,那男的又急促地说:“我们要还钱!”
“你别急,先告诉我,你是哪儿的。”
“我们是贵州的,是安顺的。”
蔚然这才反应过来:“噢,你是八猫冲的吧。”接着,他脑子里念头一闪:完了,干砸了!
一年前,蔚然去了贵州的安顺地区。他推着自行车,走进山沟沟里的一条小岔道上,从上午9点一直走到下午3点,才见到一户人家。他在这个村子住下。经过考察,他发现村里每家每户差不多都有10亩左右的山林。“树下没有灌木,全是毛茸茸的茅草。我豁然开朗,想到了一个脱贫办法。”
来前,他在乡上遇到赶场,亲眼看见从贵阳来的商贩收购当地的土鸡,一斤要十二三元钱,拿回贵阳,能卖到20来元。“我指着眼前的山林,对村民们说,你们是捧着金碗要饭吃呢!他们眼皮一撩道:那树,砍不得,砍了国家要罚钱的。我说,不是叫你们砍树,是养鸡,散养土鸡!”
一个小伙子听了,立马兴奋起来:“哎呀!我也这么想过,可是没本钱呵!”
“只要你愿意干,本钱、技术我出,无偿的!”
刚好有个网友就是贵州的,他曾跟蔚然说过,自己可以资助5至10名学生,哪怕从小学读到大学都可以。蔚然马上跟他联系,说了这个项目的事,计划先找4家,每户投入5000元,用来抓鸡苗、建鸡舍、挂围网等。那个网友当时就同意了。
接着,蔚然陪着4户农民到镇上选好材料,谈好价钱。然后让网友把款打到厂家的账上。一直到扎好鸡笼,在山坡围好场地,备好饲料,鸡都养上了,蔚然才离开。
“他们现在突然打电话,要还钱,难道说干砸了?不对啊,干赔了,哪还有钱还?”听对方语气很激动、很紧张,蔚然说:“你别急,慢慢说,你们还什么钱?”
“蔚老师,我们4家都挣着钱了。现在,又有4户人家愿意养鸡,我们把鸡苗给了他们,网子也帮他们买回来了。”原来,那些土鸡第一茬就卖到一斤18元钱,本钱差不多回来了。
蔚然跟他们说好的,资助的钱不用还,要接着往下家滚动。但这些农民很固执:“我们苗人,没有欠人家钱的习惯。我们现在挣着钱、有钱了,所以,要还钱!”
甘肃陇南的大盘峪村,位于大山深处,挂在山腰上。蔚然见这里到处生长着茂密的灌木,离四川广元又近,觉得养羊这个项目肯定好。“一点污染都没有,羊肉绝对是无公害的绿色有机食品,羊毛还可以深加工。”当他兴冲冲地跟村民说起这些,没想到当即就被回绝了。
“你看我们这路吧,每年光是化肥,都要背两天。头一天,化肥背到半路,人已经累得不行。先得回家吃饱喝足,睡一晚上,第二天才有力气下去接着背。”
“路不好,我们养的猪,都卖不上个好价钱。山下卖到6块一斤,我们最多卖4块钱。为啥?猪贩说了,你看你们这路,好多凿在直上直下的石板上,猪赶回去,路上说不定就摔死了。一头死猪,值啥钱?”
“蔚老师,你啥项目都不用帮,不用帮俺抓啥鸡娃子、羊羔子。这些俺们以后借点、贷点就能办。你就帮一样:帮俺们村修一条路吧!盼这路,都盼几辈子了。”
蔚然一听,脑子“嗡”地就大了。“在上海,路基那么好,只是把路面刮掉,重铺一层沥青,修一公里路也得几十万元。他们这村,修路要开山劈石的,七八公里路,得投多少钱啊?”
10多年来,村里也多次组织村民,想靠人力修这条路。但由于全是岩石峭壁,用人力没法挖开,加上村子太穷,集不上钱,最后都放弃了。
听说村里有个驻村干部,蔚然说想见见。村民一听就来气了:“啥驻村干部,就是个驻家干部。一年到头,也看不见人影。”
夜里,蔚然愁得睡不着,在大脑里不停地搜索着能用得上的信息和关系。绞尽脑汁折腾了一晚上,也没个结果。天刚朦朦亮,他爬起来去山上溜达,想让大脑清醒清醒。
山坡上,有个早起的老人,正在盖房子。蔚然走过去,问他原来的房子是怎么倒的。老人说是“5.12”大地震时震塌的。蔚然又问:灾后重建房,国家规定要用水泥、钢筋打基础,得能抗8级地震,你怎么光是木架结构?老人苦笑着道:等我把水泥、沙子都背上来,那得10年,俺等不起。
他的话,一下子提醒了蔚然:“有办法了!”
“5.12”后,蔚然去了汶川,曾参与过救援和灾后重建,所以对国家相关政策了解得比较透彻。灾后重建房,必须在2009年年底建成,要达到国家标准,每户才能领到2万元的补助款。另外,验收不合格的话,地方官员是要被问责的。
“我立马想到灾后重建办,于是赶紧给他们打电话。但山里信号不好,我一口气跑到山顶,手机信号断断续续的。”拨通陇南市政府的重建办,听了他的介绍,对方让蔚然写个材料,再发个E-mail。
“还发什么E-mail?我打个电话,都跑到山顶,挂在树梢上。干脆,我带上材料,直接去吧。”蔚然兴奋地往山下跑,跑进村支书家。边打开笔记本电脑写材料,边对支书喊:“起来,快起来,我们到市里去!”
他们搭上一辆长途客车,颠了十五六个钟头,才到陇南。下车后,人被颠麻了,知道是往前迈步,但感觉不到腿在走动。
到了重建办,蔚然先介绍了自己的身份,并强调说是从上海来的,接着细说了一遍灾后重建的相关政策。“国家要求今年底,重建房要建好、人住进去。像这个村子的情况,按现在的这种建法,不可能达标。到时,你们咋验收?咋通过?除非弄虚作假。”
连蔚然也没想到,第三天,在去通渭的路上,他接到村支书的电话。老汉声音很大,震得他耳朵“嗡嗡”的:“市长来了!还带来了交通局长,已经定下为村子修路哩,哈哈哈……俺代表村里八辈祖宗,谢谢你!”
蔚然说,每次帮助一户或一个地方的农民,干成一件事,让他们的生活有少许改善后,自己心里那个舒畅、那个满足、那个高兴劲儿,是语言无法表达的。“几个月来的辛苦、疲劳,这时就会一扫而空。”
中国不缺做善事的人,但缺少做善事的渠道
蔚然的博客,曾获十大“社会责任博客”称号。当选后,又吸引来了更多的网友,打电话的人也多,不少人邀请蔚然到他们那里。
现在动身前,蔚然会先在博客上发个行程通知。很快,就有要去那个地方的网友冒出来,给他留下联系方式。有一回,到了甘肃某地,蔚然给一个留过言的网友打电话,“见了面才知道,他原来是一个副区长”。
“身份尴尬的问题,现在已经不存在了。”蔚然说他越走越顺当。“到了一个地方,只要有一个认识的人领着,只要赶过一次集,全乡的人差不多都会知道我。民间传播速度是很快的。这时,你就等着吧,那些有心的农民,会自动找上门来。”
“我帮农民,许多人在帮我。”蔚然说,有网友会时不时地给自己留言:兄弟,还能不能撑住?
现在他的帮扶有三大块:劳务、资金、项目,这其中99%是靠网友的支持。目前,聚拢在蔚然博客上的网友,他说保守估计也有上万人。“我把他们统称为爱心人士。没有他们,好多事我也干不成。中国不缺做善事的人,但缺少做善事的渠道。”
今年,蔚然是正月初三出的门。
有个服装设计师找到他,这个设计师不但有自己的品牌、专卖店,在深圳还有厂子,生产的服装主要是出口,从纺线、织布,到最后的缝制,都是手工完成。他想找一个贫困地区,把那里不能出门打工、会做针线活的妇女组织起来,进行培训,就地打工挣钱脱贫。
蔚然陪他去了甘肃通渭的一些村子。回县城前,赶上下雪,雪下了3天3夜,地上结着厚厚的冰,人一走一滑。刚开始,他俩还数着,想看看一路上能摔多少跤。“走了整整8个钟头,后来摔的次数实在是太多了,数也数不过来。”
裤脚全被打湿,结了冰,挂在上边的冰块像铃铛一样,一走就“哗啦啦”地响着。鞋子里也全是水,一踩一个水泡。正当他们在山崖上艰难行进时,蔚然的手机响了。
“你好!我是广陵县的县委书记。我们这里,是晋北的贫困地区。我郑重地邀请你,到我们县里来……”
每次,从外边回到上海,蔚然的那些商界朋友少不了给他接风洗尘。喝着、唠着,席间他们常常慨叹:现在,我们是要钱有钱、要房有房,开着香车、美女如云,啥也不缺,可为什么,还是感觉不到快乐?
“你这家伙,每次回来,虽然人又黑又瘦的,但从你眼睛里能看得出,你是我们当中,幸福指数最高的。”本报记者 董月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