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中国都这样”
直到悦悦出事后第三天,距她家一个街口的劳保店老板,仍不知情。他问对面工具店的伙计何力:“那个小女孩家,前几天吵吵嚷嚷的,是打架了吗?”
何力起初有点吃惊:劳保店老板家里有一条小狗,悦悦常被妈妈带过去玩,按理应该比较熟悉。“或许只是小孩子玩儿,大人并不交流。”他自言自语。
细细回想,何力觉得自己也“只是打过招呼,从没正式说过话”。他每天会固定看见曲菲菲骑着电动车经过两次——一次是早晨七点多,曲菲菲送孩子去幼儿园;另一次是傍晚五点,接回孩子去买菜。
出事的那天傍晚,他瞅见小悦悦摇摇晃晃走过自家店铺,并没在意,五金城里小孩子独自到处跑是常有的事,有什么稀奇?
王持昌和曲菲菲也没注意到小悦悦不在了。外面正在下雨,雨水打得顶棚嘭嘭响,曲菲菲去收衣服,王持昌独自照看生意。
小悦悦倒在离家两个小街口的路上。监控录像显示,雨夜,没开路灯的五金城有些昏暗。有邻居说,她是去小卖部买东西,也有邻居说,她是去一位老乡那儿玩耍。而小卖部老板娘事后坦言,常常有小孩儿独自来买东西。
小悦悦出事后,视频由一家新华劳保店的防盗探头调出。然而,直到第二天上午,王持昌提着三箱牛奶去感谢老板娘时,双方才正式认识。
何力对《中国新闻周刊》记者说,这视频在网上传得到处都是,大家都看到了,“(路过的)有五金城的人,都认得出”。但他也说,大家还会这么呆在一起,谁也不会去指认谁。
五金城里的人们来自五湖四海,有时互相看着都奇怪:湖南伙计嫌弃广东老板太不讲究,“大热天穿拖鞋也就算了吧,到冬天穿了夹袄也还是拖鞋”;潮汕人不理解山东人不吃米饭,“炒了几个好菜,居然就着馒头吃”。
杨丽和隔壁档口的交流,仅限于晚上收摊后的寒暄,但也不问生意,只谈谈孩子或天气。她记不清上一次和对面店主说话是什么时候。就在她后面的一两条街的人,她也不认识。为儿子强强请满月酒时,她邀请的宾客,全是河北老乡。
或许是出于习惯,或许是更易沟通,相熟的还是老乡,但敌对的也是老乡——都做同行生意,老乡就是竞争对手。蹭到老乡店铺,打探到对方的熟客,随后自己以更低的价格“挖墙角”,最后两家人见面也不说话。这样的事儿,杨丽也听说过不少。
离家时间越来越长,她发现自己也陷入另一个悲哀的境地,“婆家也不认识,娘家也不认识了。”有一年,她把女儿放在婆家住了一年,再回去时,村里人只认识她女儿,没人知道她是谁。
“不只是五金城,其实整个中国都这样。难道你们住在高楼里,都知道对门是做什么的?”杨丽反问。
没有孩子在身边,她的生活毫无惊喜与意外。白天做生意,夜晚和老乡去逛超市、逛街,遛遛公园,回家后看电视、睡觉。日子如流水般重复,倏地便过去了。
“这真是没有围墙的牢房,都快憋出抑郁症了”,一位河北老板娘向《中国新闻周刊》记者抱怨。怀孕时,医生让她多活动。她挺着肚子,往五金城里缓缓走过两次,回来后再也不出去,“大家都忙着做生意,感觉就自己一个人不着调,像个神经病。”
车、人、货,熙熙攘攘的,都在拼命追赶市场经济的脚步。喇叭声是急促的,说话要靠扯嗓子喊。所有货物,大到各种起重机,小到橡皮筋、封箱带,也是各种色彩、成捆成箱占满整个店铺——批发市场,从来就不是一个尊重个体的世界。
随着2008年磨具市场的开张,广佛五金城总面积已达40多万平方米,计有两千多家店铺入驻。从广州到佛山沿途,一路上遍布着数十家这样批发市场,五金、布匹、汽配、茶叶……无数个和王持昌一样的内地人,举家迁徙,到这里来讨生活。
在这个拥挤而繁忙的城市里,一个两岁小女孩的模样,尽管刚刚逝去,也注定不会被长久地记住。
这个小女孩“生得虎头虎脑”,有着竹节一般肉嘟嘟的手臂;这个小女孩会用档口里的红色记号笔,在指甲盖上画花儿;这个小女孩还喜欢裙子,买了新衣服就到隔壁牵着裙角站着,昂着小脸,等待大人们的夸奖……
悦悦去世后,王持昌带着全家躲进广州的一位老乡家,只在晚上偶而回趟门店,清理存货。他的头发看上去很久没有修剪,眼睛里布满血丝。短短一个星期,刚30岁的他经历了人生的多重场景:女儿出事,路人见死不救,引发世人议论,接着有人质疑父母监管不力,于是舆论转向,好心人为悦悦捐款,医生奋力抢救仍回天乏术,他们最初向媒体讨伐路人的漠视,但转而,又声称不再追究路人的责任。
“我们现在只希望看到肇事司机能受到法律制裁,”10月28日,王持昌站在他的五金店门口,平静地说,“然后,就离开这里。”
一位广州记者给他打来电话,告诉他,有位患白血病的孩子需要手术,目前还缺8万元,他安静地听着,快而干脆地答应:“好。”事件见诸媒体后,社会各界给小悦悦的捐助款达27万元。悦悦没了,王持昌觉得,如果这笔钱能救别人的孩子,也挺好。
曲菲菲没有下车。她拒绝见任何人,只是哀伤地望向窗外。刚失去妹妹的王硕,趴在她的腿上熟睡着。
10月29日,没有任何仪式,小悦悦的遗体在广州殡仪馆火化。(记者 陈薇)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杨丽、强强、何力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