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香红:他们的迁徙改变了中国。在迁徙中,农民工释放出了巨大的向上力量,也为社会带来了巨大的发展能量。以广东东莞为例。上世纪90年代初期,四川、湖南等地的农民纷纷南下广东打工。当时,拥有大量工厂的东莞,吸引了数以百万计的外来务工者。从1985年到2005年,东莞外来人口从13.5万增加到584.98万。与此同时,20年间当地GDP从20.38亿元增长到2182.44亿元。这组数据足以说明农民工迁徙对社会、历史发展的意义。
缺乏上升空间成为农民工面临的一大困境
中国青年报:在此之前,你也曾多次调查过这一群体。他们的生活状况究竟是怎样的?生活中的主要困境来自哪里?
南香红:在此次调查之前,我还曾做过农民工在城市暴力犯罪、打工妹婚姻情感困境等调查。2003年的一次经历让我印象非常深刻。当时,也是年关将近时,我在北京市海淀区人民检察院进行了5天跟踪采访。
在提审室里,20多个犯罪嫌疑人从左到右排开。一眼看去,他们的样子很相似,也很年轻。至今我仍记得一位姓荣的18岁青年农民工说,他就是想抢点钱回家过年。连续几年了,他辛苦赚的钱都拿不到。
在这次“30年农民工迁徙史”调查中,我们还进行了“东莞女工生存状况调查”。调查发现,她们长期处于单一操作的流水线上,身上贴着“打工妹”的标签,生活非常单调。在参与调查的女工中,有58.5%的人年龄在20~29岁之间。但在这样年轻时,她们已被牢牢固定在单调的工作和生活上,几乎看不到改善和升迁的途径。
她们中有一些人不为命运所屈服,不甘沉默在社会底层:有的人通过自学或接受成人教育,走上了厂区主管的位置;有的人离开流水线而自主创业成为企业家;有的人成了打工文学女作家等等。但这些人少之又少,大部分女工面前的上升空间非常有限。
无论是小荣还是东莞女工,他们并非不能吃苦,贫穷也并非最大问题。最大的困难是,多年来,他们长期处于无变化的境地,生活没有改善。
中国青年报:农民工迁徙给社会管理带来哪些新考验?
南香红:农民工的迁徙,使得大量精壮劳动力来到城市,随之而来的则是农村的凋敝。当下,留守儿童、留守老人已成为新的社会问题。
在这一背景下,我们需要从社会整体发展、根本性制度中找寻出路。农民工进城30年,我觉得基本状态仍是卡在城市和乡村之间。进了城市,解决不了市民身份,医疗、养老等公共福利享受不到;回到农村,他们也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农民身份,无法适应当地生活。这些问题都将给社会管理带来新的考验。
城市人应该打开心门
中国青年报:每到岁末年初,关于农民工群体,你最关注的话题是什么?
南香红:有很多。比如,关于春运的话题。2008年年初,雨雪冰冻灾害突袭我国南方广大地区。当时,城乡交通、电力、通信等设施遭受重创。面对灾难,赶着回家过年的人们受到了很大的影响。这其中,农民工占了绝大多数。大雪过后,人们在反思这场雪灾破坏力时,有一个关键词不能不提:农民工滞留。那段时间,仅广州火车站滞留的农民工就有几十万。
还有一个每逢年关就会提及的话题——农民工讨薪。冒着酷暑严寒、不分昼夜辛苦劳作,结果却拿不到应得的报酬——这是许多农民工面临的困境。无奈之下,一些人会选择极端的讨薪方式。这种方式很容易吸引媒体和读者的眼球,但同时会给个人及社会带来巨大的负面影响。就农民工个人而言,极端讨薪会带来严重的安全威胁;对社会而言,此类事件会引起秩序混乱、社会资源的浪费。
但是,如果换个角度思考,我们更应该反省自己:在面对这些为城市发展添砖加瓦、在雪灾中仍坚持恪守秩序的农民工,我们究竟该如何为其提供平等待遇?怎样淡化他们心中浓烈的飘泊感?面对他们,城市管理者和每位市民都有义务反思自己。
中国青年报:怎样才能让农民工更好地融入城市?
南香红:农民工的流动打破了过去城乡间像铁墙一样坚固的二元结构。但是,一些农民工问题要得到彻底解决,还需要社会管理方式和户籍制度发生根本性改变。很多农民工在城市拼搏的最终目标,是要敲开厚重的城门。这个城门一方面是制度之门,另一方面是城市人的心门。
城市的制度并非公众所能解决,但至少我们能逐渐消除与农民工心灵上的隔阂。对于外来务工人员,真正的需求绝不仅是一个城市户口那么简单,还有真诚的尊重、理解和同情。人们必须学会谦虚地面对这一群体。记者 骆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