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代中国农民工的集体记忆:我们的四平米的家(2)
可能太渴望有个家了,才会把这样的地方当成家
在昔日的“民工楼”里,100多平方米足以容纳25户不同的人家。可很少有人把这儿真的当成一个安稳的家。大楼里几乎每天都有人搬进,有人搬出。绝大多数人都只有极为简单的几件家具,“几个编织袋一装,随时都可以搬走”。
刘结章却打算在这儿安个家。与舅舅同住了半年之后,他在“民工楼”里租下了一个2.1米乘以1.9米的小房间,每月租金255元,准备迎接从村里过来的妻子,还有9个月大的女儿。
那时,他刚刚成为单干的装修工。接活多的时候,一个月赚3000元。“民工楼”里的房子,是他在长沙能够找到的“最便宜的地方”。替别人装修房子时,他整天就想着怎么就地取材,用别人的废料,装修自己的“新家”。
一天,替人拆房子时,刘结章捡到了10多根木方子。他灵机一动,干完活就背起这些笨重的木材,一个人走了五六里路,把它们统统扛进了四平米。
在紧挨着木板床的墙上,他先把几根木方子竖着打起来,接着又打了3层水平的木板。花了整整两晚的时间,床尾的上方就竖起了一个木架子。在第一层架子与床铺之间,他还特意留了20厘米的距离,“睡觉时让脚塞进去”。
想着“老婆在小房间里不好玩”,他跑到废品站,花几十元买来一个二手电脑屏幕和机顶盒,再用铝线自制了天线,木架子第一层上很快有了一台“电视机”。
看着墙壁发黑发霉,“一碰就是一身灰”,他又用捡来的白色贴膜和泡沫板贴满墙壁。屋顶上昏暗的小灯泡也被他换成了两根36瓦的双灯管,这个房间一下子成为整幢大楼里最明亮的一间。
“其实一个小小的房间,也可以变得这么充实嘛!”一个月后,当妻子何玲抱着小女儿到来时,她惊喜地发现,四平米已经有了“家的模样”。来串门的邻居总是笑眯眯地将他们家打量一番:“哇,你们搞这么多架子,堆这么多东西,是不是打算在这里长住啊?”
“可能太渴望有个家了,才会把这样的地方当成家。”皮肤黝黑的刘结章腼腆地笑着说。认识妻子的时候,他只有18岁,何玲15岁。他们都早早地离开了老家的村子,“借别人的身份证”,进了广东中山市同一家机电厂。
在陌生的异乡,两个年轻人很快相恋。3个孩子相继出生,一家人却始终居无定所。在中山打工时,他们住过10人一间的集体宿舍、不设厕所的小平房,也睡过低矮的小阁楼。
2005年,刘结章曾拿出他打工攒下的所有积蓄,和朋友合伙开了一家灯具加工厂。日子沿着上升的轨道一路奔跑,直到金融风暴来袭,厂子倒了。
如今,在长沙这4平方米的小房间里,他们开始像鸟儿筑巢一样,装饰自己的小窝。每次帮别人装修房子的时候,刘结章都要留意有没有什么“好东西”。
他曾经带回一幅中国地图、两个烧水壶,还有一盏能够让房间暖和起来的强力照明灯。
“其实就是个临时的住所,但他们真的把它当成一个温馨的家。”走进刘结章的房间时,欧阳星凯看着“满满的家当”,感到很意外。这个摄影师还渐渐发现,一些房客在自己的小窝里生活得“有滋有味”。
50多岁的王而吾和妻子都在长沙做保洁工。小房间狭小压抑,他们就一块儿把整个房间的墙面刷成了湖绿色,“看上去就舒心多了”。
虢小球则特别享受在自己的房间里做“小锅菜”。她常常感叹,在工厂里打工的那几年,“大锅菜让她吃怕了”。屋里转不开身,她就把电磁炉搬到过道里“搞饭吃”。但“民工楼”禁止使用大功率电器,管理员突击检查时,虢小球就躲回小屋,“坐在床上炒菜”。
“只要吃上自己做的‘小锅菜’,心里就甜蜜蜜的。”虢小球说。
“这些家庭都生活在一个个壳里,像蜗牛一样。”鲍昆曾这样评价照片里的生活场景。也有人解读说:“壳,不就意味着一种私人空间庇护下的安全感吗?”
家里收入好点的时候,何玲最喜欢买一支白色的百合,或几支鲜红的玫瑰。往剪开一半的可乐瓶子里一插,四平米里就充满了清新的味道,还多了一点“浪漫的感觉”。
哪怕再怎么苦,都不要让生活压迫我们
为了让人们“更加立体”地感受四平米,策展人那日松原本打算根据欧阳星凯的照片,自己复原刘结章一家的房间。他跑了北京的几个旧货市场,尝试买一些旧物品,却发现怎么也复制不了那种“生活的感觉”。
后来,他想到了让刘结章亲手复原自己的家。此时,刘结章一家已经搬出“民工楼”将近一年了,但被欧阳星凯拍摄到的所有家当,几乎一件都没丢。
“搬家的时候,我什么都舍不得丢,拿几十个袋子将所有东西都搬走了。”刘结章回忆说,就连房子里物件的摆放方式,“都全在脑子里”。
房间被拆卸之后,木床和木门被当成废品扔在大楼的天台上,刘结章去捡了回来。他又去废品站买了些木方子,重新搭起3层的木架子。在墙上挂上儿子那个印有超人图案的蓝色书包,在架子上摆上“电视机”,还有一家人的衣物、从村里带来的两罐剁椒、碗碟杯子等生活用品之后,那个4平方米的“家”又鲜活地出现在眼前。
经过简单的拆卸之后,这个房间先被大货车运到了平遥,参加2012年平遥国际摄影大展,接着又被运到北京。比起震撼,更多的参观者在这个小房间里收获了特殊的感动。
在北京的展厅里,一个女大学生走进房间,摸了一下凉席。屋里的许多物品都褪色了,显得破旧,但密密麻麻的日用品却让她感觉到一家几口“在这么小的地方努力活过”的痕迹。
一名高一学生也走了进去,关上木门体验了一番。坐在木板床上,她突然看见床脚边上一双新潮的高跟鞋,黑色的鞋面上镶嵌着密集的金色钉子。“我觉得,他们尽力想活得体面些。”这个女高中生说。
在欧阳星凯拍照的去年夏天,何玲就常常穿着这双高跟鞋,抱着小女儿去买菜,去逛商场。到了冬天,她则喜欢穿靴子、超短裙和黑丝袜,刘结章也穿起了亮蓝色的尖头鞋。
进城打工10多年,这对小夫妇已经习惯了城市里的生活。吃过晚饭,他们常常去逛超市,周末的时候,他们最爱到长沙的栀子洲看一场烟花表演。
他们甚至想过,在城市里,拥有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家”。
刘结章曾经装修过六七套长沙的廉租房。他好奇地打听申请条件,却发现申请人必须具备“长沙户口”。“像我们这种身份的,是不符合那种要求的。”他只好叹气。
他也帮一些“大老板”装修过“好房子”,有3层高的大别墅,也有敞亮的三室一厅。碰上业主,他总忍不住问一句:“老板,你这房子多少钱一平米?”但对方的回答总是让他感觉听到了一个“天文数字”。
有时候他会觉得“心里难受”。“他们的房子都有一百四五十平,光装修就花好几十万,我连自己的家在哪里都还不知道呢。”
但回到自己4平方米的小屋时,刘结章很少对何玲提起这些。妻子总是对他说:“哪怕再怎么苦,也不要让生活压迫我们。”
刘结章于是更用心地布置自己的小窝。别人不要的木柜子,他搬回家里放在“电视机”旁边,“恰恰合适”。别人装修门面时拆下来的小射灯,他又带回去安装在木架子顶上。微弱的橘黄色灯光射在墙壁上,小屋顿时温馨起来。
晚饭过后,他们偶尔也会像城里人一样,在小屋里喝一杯红酒“过把瘾”。两支高脚的红酒杯是刘结章“从别人家里捡回来的”,而红酒,则是何玲在超市花了19元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