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门
“我一生的命运,怎么走到了这一步。没有做过任何的坏事,也没有想去做害人的事……但是偏偏,就是这样子。就是这样子!” (纪录片中父亲自述)
跟父亲同样遭遇的,不止他一个。但现在老的老,死的死,与父亲有交往的也只剩两三个。
在拍片子时,我还带着父亲去拜访了其中一位“伯伯”。但是父亲再三警告:“不准提问。”
我问那个“伯伯”的孩子:“知道你父亲以往的经历吗?”他们都摇头说,不知道。
后来我了解到,那个“伯伯”是领了“终身俸”的,他担心他以前的经历被曝光后,“退辅会”就不再给他发这笔钱了。
近20年,他们都不怎么见面。只是我父亲偶尔会接到一通电话,然后叹一声气:“又走了一个……”对于生死,父亲早已看淡。
曾有记者问我,说——当年要是不去打金门,你父亲可能待遇会很好,有没有想过,他可能会当干部,享受很好的条件,你们子女也会不一样……
这个问题,还真的没有想过。
1958年,大陆与金门打“八·二三炮战”,长官跟父亲谈条件,让他去金门前线喊话,可以升到什么职位。我爸拒绝。他觉得不能这样出卖人。
从1949年之后,父亲再没有回过金门岛。
拍片子时,我向父亲提出,要不要去金门看一看?
当时正在去菜场的路上。我陪父亲慢慢走着,听到我这样说起,他停下来,然后泪流满面。当着那么多的路人。
父亲说年纪大了,不想再去。但是最后,经不起我的劝,他还是去了。
台北到金门的飞机航程也就50分钟。当父亲行走在金门岛上,行走在当年布满尸体和枪弹的那块土地上时,他并没有表现出太过伤感的情绪。
父亲已经太老了!身体上的累,已经盖过了情绪上的痛。
他指着岛上的成片绿树,说,那个时候,这里一棵树都没有。
骨灰
“陈氏列祖列宗,今天是清明节。流落在台湾的子弟陈书言,请你们回来过节,希望你们保护、支持你们的子弟……”(纪录片中,父亲在清明节祭拜祖先)
现在,我偶尔会陪父亲四处走一走。有一天,我们在小公园的凉亭下坐着时,父亲说:“我想在死了以后,把骨灰撒在这里。”
我问他,为什么要撒在小公园里?
他说:“这里有小孩玩,那边有厕所,这边有流水。”
我说:“可是撒在这里,我们会被罚款耶。”
他说:“哎,不是跟你说过嘛,两边看看,没有人,就丢下了……外包装要带走。”
我和父亲一人抽一根烟,吞云吐雾。
酒呢,自从去年他摔了一跤之后,我们把他的酒藏起来,他再没有问起过。可能他也知道,这把老骨头,不能再喝了。
过了半天,父亲又说:“要是你愿意呢,把骨灰留在家里,倒也是可以。我可以给你们看门。”
我说:“哎——你死都死了,怎么看门哪?”
父亲说:“哎哟,那是一种意念嘛。”
过了一会儿,我又说:“那为什么没有想过,放到河里、海里?”
父亲忙说:“不要不要不要……我这一生哪,就是吃了水的亏。”
“没有台湾海峡这道水,我不可能在台湾的啦。就是这么一道水,挡了我一辈子。”
我从来不知道,我最喜爱的海和河边,竟是父亲一辈子最大的恐惧和遗憾的来源。
我也不知道,当初自己能否完成这影片。直到这一刻,我才明了:幸好父亲活得够久,给我这个机会去了解他。这隔阂若没来得及在他生前试着解决的话,会成为我这一生最大的遗憾。
爱,有时候真的很难用三言两语说清楚,唯一确定的是,需要时间慢慢磨,慢慢沉淀,慢慢洗涤出那个开卷有益的原初样貌,就像小时候父亲呵护我,而我也喜欢依偎在他怀里的那种单纯。
我会把父亲的骨灰带在身边,不仅如他所愿帮我们“看门”,而且当我想念他的时候,也可以马上看到他,和他说说话,就像现在这样继续绵密互动着。(口述 陈心怡 整理 周华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