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平凹:写小村意在书大国
“文革”早有定论。作家学者各有表述,而著名作家贾平凹以自己独特经验,通过一个村,写出了“文革”大背景下普通人的生存状态,书甫上市,即引起关注。2月14日下午,贾平凹在西安接受了本报独家专访。
闹中取静,西安市南部繁华一隅,贾平凹寻了处居所当书房,美其名曰“上书房”。《古炉》就诞生于此。
亲手冲泡下两杯陕南绿茶待客,几乎烟不离手的贾平凹又燃起一支,坐在粗笨的长条木凳上,开始了《古炉》话题。
小说以名为“古炉”的村子为背景展开。古炉村美丽而“不”富饶,有着传统烧瓷技艺。但“文革”如狂风忽来,静谧的村落几成精神废墟。
贾平凹说:“中国翻译成英语叫‘china’,而‘china’还有一个意思,就是‘瓷’。所以说,写古炉小村,意在书大国。我虚构的这个烧瓷小村,有一座山,叫中山。”
写出来是否被认可,我也吃不准
记:小说虽然将故事放在古炉村中展开,但题材还是敏感的,你写作中感到过困惑吗?
贾:对“文革”的评价,早有定论,我不评价,但我有记忆。
我要写出来,似乎有一种使命感。
故事放在一个村子里展开,这样不牵涉别的问题。文学有文学的基本东西,那就是人性的展示。
记:此前也有不少这类作品了,《古炉》有哪些突破?
贾:《古炉》创作,一方面,是经过长期的酝酿和思考;另一方面,我不满意读到的那些关于“文革”的作品,都写得过于表象,又多形成了程式。
我自信能写出我的经见和认识,至于写出来能否得到认可,我还吃不准,因为对于“文革”可能各人有各人的解读。以文学的角度,我企图走近和走进,似乎越更无力把握。我只能依量而为,看能否与之接近一点。
记:你写古炉村“文革”从发动到武装械斗,一点点推进,其实一直在追踪根源,但读完后,感觉起因是如此复杂。到底由谁来负责?人人有责。
贾:是人人有责,人人有份儿,合力促成的。所以,在我眼中没有谁是坏的,他们只是因时因地因事暴露出人性中的弱点罢了。尤其农民。贫困、不公平、不自由容易使人性中的魔鬼出来,而当被“政治运动”着,就集中爆发了。
狗尿苔的人生哲学是我的
记:小说中最重要的人物是狗尿苔,有人说这是写你自己?
贾:狗尿苔不能说就是写我自己,但狗尿苔的人生哲学绝对是我的。他的身世与我的身世有相近处,生活在逼仄的环境里,他是自卑的无奈的,却也是智慧的光明的。
狗尿苔本名叫平安,但大家都叫他狗尿苔。之所以小说中人物都取这一类名字,是想用来强调它的最基层最偏僻。还有,从名字里就能反映这个地方人的生活,生存状态是啥样子。
狗尿苔能闻见村人的灾祸、死亡气味,还能与鸟兽家禽对话,在别人看来这种表现方法是拉美魔幻现实主义的。但对从小在偏远乡村环境长大的我来说,却觉得这完全是中国式的东方的,因为在父母辈那里,我确实听到了许多通灵的故事,他们教育我珍惜世间万物生命,可以不信“神”,但不能不敬畏“神”,不能攻击它,这恐怕就是敬畏自然吧。
狼围成一圈儿,像人开追悼会
记:书中有一段写两派的武斗,很大篇幅。写完后,来了一段舒缓的:风停了,雪依然在下,这时候,有一群狼来了,来自三个家族,其中最大一个家族的老狼,因为生疮死了,这些狼前来悼念。在一个山洞里,狼嚎了一通,然后默默离开。书中说:它们没有到村子里去,它们太悲伤了,没有胃口进去抢食,也没有兴致去看村里人是如何地惊慌,只是把脚印深深地留在雪地上,表示着他们来过。
贾:在我脑子里,构思的时候,山水特别漂亮,风光特别好,动物特别友善,鸡狗鹅鸭包括狼都是这样。但是人不好,不是病着,就是吵着闹着,人反而不如狼好。这其实是我听到的一个真实故事,一个人目睹过一群狼在那儿嚎叫,确实是一只狼死了,狼围成一圈在那儿,像人开追悼会,他看了还非常惊奇,狼与狼之间也是有亲情啊。连狼都具有了温情,人呢?
记:书中有个叫守灯的,是四类分子,一个被污辱被损害的人,但他反过来又去污辱和损害别人。
贾:守灯这个人长期受压抑,后来精神有些变态了。他长期遭受羞辱、压迫,一直受批判。他不是很老实,平时也搞些小破坏。他性格中没有阳光的东西,都是阴暗的想法,甚至是邪恶,想报复,但又报复不了多少东西,只能搞点小动作。
记:守灯这个人物形象可以说是填补了文学人物上的空白。在此前的一些文学作品中,四类分子都是同情的对象,但在这本书里,他们不仅仅是同情对象,也有受到谴责的内容。
贾:我跟这类人接触也很多。四类分子里有很多是很委屈的,也有那种长期受委屈变态的,也有害人的。
心里谋着个啥就能画出个啥
记:中山顶上的白皮松是古炉村的风水树,也是村子的一个标志。但“文革”中,这棵树将被伐掉。书中写道:“树腰粗,锯没那么长,锯不了,拿斧头砍,树又硬得像石头,斧头下去只绷出一小片……”“秃子金把树砍了七个豁口,七个豁口都往外流水儿……”,最后使用炸药将树炸倒。这一段落中,金木水火土五种元素都体现出来,而且相生相克,这样的思想在你的构思中有多大影响?
贾:这一段描写确实体现着五行的相生相克观念,但也不是刻意而为,在我看来,更多的算是巧合吧。小说中善人说的一套理论,正是我写作中始终贯穿的思想。其实生活中如果按照善人说的这套理论运行,那一些不幸的事件可能就不会发生。善人的这套理论,其实也是从五行引申过来的,这算是平衡世界的一种理论。
伐白皮松这件事,我也是亲眼看见过的,绝对是真实的。我村庙后边有一棵松树,“文革”期间炸掉了,后来村民都拿着镢头斧头去刨树根,占住一条根,就能刨一背篓柴禾。包括后来到灶房里偷面团的事,等等,都是真实发生的事情,半生不熟的面团,偷出来就吃。饿呀!
记:小说中有蚕婆画牛的一个情节。蚕婆拾个树棍儿或瓦片儿,在地上,石头上,墙壁上,甚至拿指头在腿上画。蚕婆到面鱼儿的牛圈棚那去,用手在台阶上画牛。面鱼儿问她画东西如何能捉住个样儿?蚕婆回答:这要谋着,心里谋着个啥就能画出来个啥。这一段也写得非常精彩。
贾:这一段也是真实的事情。陕北的一个老太太,她见啥能画啥。蚕婆原是以我母亲为原型,写她的灵秀和善良,写到一半,得知陕北又发现一个能铰花花(剪纸)的老太太周苹英,她目不识丁,但剪出的作品却有一种圣的境界,表现出许多灵魂的图像,于是蚕婆的身上同时也就有了周苹英的影子。
“石头都冻成了糟糕”
记:小说中比喻的运用非常新鲜。比如,文中有一段写雪景的,“就在这个傍晚一直到夜里,雪下得巷道里的一切都虚腾腾起来了,所有的屋顶看不见瓦槽,树股子变粗,厕所墙猪圈墙甚至家家的院墙变矮,磨子家门前树上的钟绳子没有垂着,被他媳妇斜拉着拴在另一树枝上,钟绳也肿得像了酒盅子。”钟绳肿得像了酒盅子,是远取譬,新鲜,又非常有表现力。
贾:朱自清说过,比喻有近取譬,远取譬,远取,可能有种陌生的效果,熟悉的地方没有景色嘛,文字也一样的。
记:这也是你的语言与众不同的特点。比如《古炉》中写道:“热得能褪一层皮的夏天过去了,冬天却是这般的冷,石头都冻成了糟糕……”。石头怎么冻成了糟糕?
贾:汉字的创造体现了东方人的思维和感觉以及独特的审美观,是整体的、形象的、混沌的一种意象。现在许多名词,追究原意是十分丰富的,但在人们的意识里它却失却了原意,就得还原本来面目,使用它,赋予新意。就比如“糟糕”,现在一般人认为是不好、坏了的意思,《古炉》中我这样用了。又比如“团结”,现在人使用它是形容齐心合力的,我曾经写过屋檐下的蜂巢,说:“一群蜂在那里团结着”。
记:文中写到古炉村的牛死了,吃过的人都生病了。这样写有什么特别的含义吗?
贾:这一段算是隐喻了吧。但我小时候也有这种生活经验,最高兴的事情就是村里死牛,都盼着呢,这样就能吃上肉了。其实,就算真的有牛死了,一般也是老牛,肉根本嚼不烂。
写时心中无读者
记:您最初的作品,可以说都是美的,展现淳朴、善良、纯洁等等。大约1992年后,小说中大量有自然主义描写,比如一些不雅不洁之举,叫人看了感觉不怎么舒服……
贾:现实主义要求要生活化,就拿《古炉》来说,那时候的现实生活就是如此,贫穷、肮脏啊,这也是为了追求生活的真实感。当然,以后也会加以注意,毕竟写太多了,而且有些实际上也没什么必要。应该再少一点。
记:您说过,写作时心里没有读者。而有很多作家表示,创作时心中装着读者。
贾:我写作完全就是一种个人行为,心里怎么想就怎么写。比如说,一个谍战题材的电视剧火了,马上跟着出现一大批,那肯定说明目前市场需要这东西,但这种跟风就好吗?我觉着,写作的时候如果考虑别的太多,就会影响你写作。你可能就写不成了,就可能写成另外的东西了。
记:孙犁说过,中国当代小说家,不会写伦理。你也说过,要学会写伦理,写人情。
贾:写伦理,其实就是写人与人之间复杂的关系。许多小说,只说故事。都说大事情,伦理看上去却都是小事情。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日常就是这样。
张炜小说那么长,咋写的
记:你写过一篇文章《进山东》,写得幽默风趣。
贾:山东确实厉害。这些年山东发展快,山东文学也好。好多朋友作家都是山东的,像莫言、张炜等,说不上太熟,但都认识,算得上最好的作家吧。张炜最近写了一部近五百万字的小说,写那么长,咋写的?真不容易啊。
2003年我第一次去山东,到济宁、曲阜,还有泰山。我只带回一块石头,泰山就永远属于我,给了我拔地通天的信仰。现在那块泰山石还在我家后阳台上,大年初一,我也拜啊(笑)。
记:你每到自己的重要年份都要有大动作,比如30岁时,有了《商州初录》,40岁时有了《废都》,50岁时,有了《秦腔》,而《古炉》,是你给60岁献礼吗?
贾:我就是写东西的命嘛。
贾平凹的“上书房”
逄春阶 于国鹏
见过许多书房,绝对没有见过比贾平凹书房更奇特更“另类”的。我们进门的时候,恍惚是进了一个博物馆。
贾平凹给自己书房起名“上书房”。上书房是指满清皇子皇孙上学读书的地方。清道光之前,叫“尚书房”,道光年间奉旨改为“上书房”。贾平凹叫这名字有什么讲究呢?贾平凹自言,不过有时喜欢读书而已,没事就“上书房”去嘛,民间常说上食堂、上茅房,那为什么就不能“上书房”呢!
书房在西安某小区,十三层楼的楼顶,加上阁楼,面积有150平米。第一印象,没大看到书,倒是满眼的佛像,木雕,盆盆罐罐,石碾子、书法作品等。走路得小心,一不留神,就可能碰到什么古董。
贾平凹在忙着接待客人,他对我们说,你们可随便看。我们看到,大罐、大瓮,黑陶大罗汉,大石马头,还有竖着的大拖把一样的大笔。等等。就连几案上的烟灰缸也其大如盆。看着这些东西,顿生拙厚、古朴、旷远之感,禁不住遥想起汉唐气派。在贾平凹眼中,大罐是大观、达观的意思,其中有个巨型汉罐,平日用来点香和弹烟灰,主人“气派”如是,由此可见。
上书房中有不少蛙形器物,有一巨型木蛙,卧在上书房正中的地板上,有一金蛙,放在白瓷盆内的水里,蛙、凹谐音,想贾平凹写累了,盯着这些跟自己亲近的物件,就放松了筋骨。
在通往阁楼的楼梯两侧,排列着大大小小的狮子塑像,原是从陕北与关中乡间淘换来的各类“炕头狮”,贾平凹说,家里收藏有一千多只狮子。这已经不是群,可以称作军。它们在陕北、关中的乡下是散兵游勇,我收编它们,就有了组织。世上的木头石头或者泥土铜铁,一旦成器,都有了灵魂。贾先生就在这些灵物中,让自己的思绪飞扬,进入一个亦真亦幻的境界里去。
大大的书桌上摆的东西满满当当,只留出一个可以写字的地方,像凹下去的盆地,书桌背对一面大窗,阳光高高地射进来。书桌背后,靠地贴墙摆有数幅《赤壁赋》拓片。台灯高高地举起一个大弧,然后罩下来,而抬头看阁楼的隔断上,则是自书的一幅字:“与天为徒”,四字寓意提升主体精神,主动与天道保持和偕。
书房,就是贾平凹的创作作坊,我们注意到,在博古架上,他书着“风起云涌是龙升之时”“我有使命不敢怠”等警示自己的语言,还有“今生有债都还遍,唯欠梅花数行诗”,“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等刺激自己诗意的诗句。就是在这样的书房里,贾平凹写出了近期的一大批脍炙人口的小说。其中,就有《古炉》。
他说,写长篇是慢活,既保持写作状态又要把握住节奏。杂事很多,而在写《古炉》过程中除过一些必须参与的会议、活动和家事外,尽量拒绝一些可去可不去的场合,拒绝一些可干可不干的事。这些年里,六七次出国机会都谢绝了,一些必须去的大活动和会议都带着稿子,晚上书写。在西安的日子,每早8点前必须到书房里,写到中午11点,11点到12点接待来访人,中午睡一觉,起来写到下午5点,5点到6点又待客,基本生活规律就是这样。有时写顺了就特别愉快。写不顺有各种原因,有时就不知道怎么个写法了,有时故事不知道怎么延续。写的时候要没有感觉,作品肯定就没意思。要是哪天写得特别有味道,就特来劲。灵感来了嘛,就很愉快,一般一天能改好五千字,特别顺当就能写到八千字。有时就两三千字,太忙就放下。三年左右短的文章都没有写。
“每个人创作的习惯不一样,年轻时写散文,写中篇我一般写一遍,再抄写一遍就完了。但现在不一样了,理出一个大概的脉络,然后会在一个豪华的笔记本上打草稿,然后再改一遍,然后再在稿子背面写一遍,然后再定稿,《古炉》就是在这样的过程中写出来的,前后加起来写了二百多万字。这部书用去了三百多支签名笔。”贾平凹说,“但写完《古炉》,并没有被掏空的感觉,还有别的东西等着写呀,咱就是靠这个吃饭的么。”
采访结束时,看到“上书房”门口,贾平凹画着一个门神,竖着一行字:“我家主人在写书,勿扰”。那门神憨态可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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