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雪寒的气质是学不来的”
11月6日的徐雪寒同志百年诞辰纪念会,气氛是“最独特、最温馨的”。
在北京木樨地国宏宾馆一个简朴的会场,原本定的50人,却来了70多人,甚至有人从上海连夜飞来。一位94岁的老人由孙女推着轮椅来,他没什么力气说话了,可他坚持要带着有些聋的耳朵来“听听”。
座位没有按官职排列,大家“一团一团”地挤坐在一起,81岁的吴敬琏的胳膊都快贴到旁边78岁的张卓元了。
会上,没人说官话、套话,没人用“伟大的”、“正确的”、“杰出的”这样的大词,大家都沉浸在细碎的故事里。吴敬琏扬着白眉毛,没有稿件,绘声绘色地讲了好几段故事。在场有人暗叫,吴老实在“是个讲故事的天才”,弄得自己鼻子一阵阵发酸,不得不退场抹泪。
鲁志强说,这是一场真正只谈“人”的纪念会。
关于自己的研讨会,徐雪寒一生也没经历过,尽管他可谓成就斐然。
为了成立央行,他分别和四大银行以及保险公司的负责人谈,经过12次座谈会,才大体达成协调。最后,他和他的同事们向国务院建议:由中国人民银行承担中央银行职责。
晚年,他有过3次调任、高升去做“正职”的机会,他都放弃了,他甘于“跑龙套”。
女儿徐淮说,父亲一辈子非常低调,从不觉得自己是个“角儿”。他常跟保姆、司机说,“我们都是一样的”。
在鲁志强眼里,徐老做事,从不为“得分”,他的理想不是当官,不是当学者,用这个衡量他,“实在亵渎了他”。
“徐老不喜欢在聚光灯下,他非常‘享受’,甚至自得被人们遗忘的感觉。”鲁志强学着老人“得意”的样子,最后摆摆手说,“徐雪寒的气质是学不来的。”
纪念会上,让很多人感动不已的是,这位“被冬眠”了20多年的老人,再出山时,牢狱丝毫没有钝化他的锐气,他反而以更大的热情投入了新生活。
1978年,他被安排到中国社科院经济研究所的《经济研究》杂志担任编辑。他很珍惜这份工作,天天挤公共汽车上下班,戴着副套袖,有时还把稿件带回家加班。他总是最早到单位,打扫卫生,拿铁皮水瓶打水。有年轻人过意不去,也早来抢着打水,可总抢不过徐老。
吴敬琏回忆,徐老寡言少语,工作极其认真,竟然把自1956年创刊以来的《经济研究》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并且把一批从来没有人发现的错别字一一标出。
1979年,《经济研究》发表了一篇论述目前中国社会主义还处于不发达阶段的文章,有领导认为这是对社会主义制度抹黑,强令编辑部组织文章批判。徐雪寒很生气,据理力争,坚持文章观点是符合客观实际的,态度极为坚决。而当时,他还没平反。
“这么多年过去了,事实再一次证明徐雪寒是对的。”张卓元在他老旧的办公室里,大声向记者强调。
徐雪寒的“直”在朋友圈是出了名的。1981年,他被彻底平反,宣判无罪,并到国务院经济研究中心任常务干事。在修三峡水库问题上,他明知自己的意见与决策层不合,但他还是将自己的意见提出来。他说这是他的责任。
他也不太懂官场的“规矩”。有一年,有个领导给当时很穷的研究中心拉来了一笔赞助,要给每个人发200元的奖金。徐雪寒知道后,一下子从沙发上跳起来,当着所有人的面,毫不留情面地说:“这些不正当的钱、肮脏的钱,我一分不要。”
他是“改革派”。对改革过程中出现的一些波折,他常常是心急如焚。1987年,国家经济遇险,他发文预警:制止通货膨胀是当务之急。
他曾和一些经济学家研究“深圳特区货币”发行问题,后来深圳特区改革遇到一些人的质疑时,他“力挺改革”。
邓小平“南巡”后,徐雪寒抱病参加了相关会议。他颤抖着说:“我等邓小平这个讲话等了3年了!”
他竭力主张及早开放和开发上海,要对上海“松绑”。他说:“上海人灵得很”,“要解脱发展商品经济的束缚,使上海人的长袖能够舞起来”,“着眼于祖国的统一,有必要和香港、台湾比”。这一建议引起了当时中央领导的重视,很快就被采纳。那些年里,陈国栋、胡立教、汪道涵等上海市领导来京开会,必来看他。
1995年3月18日,中国社科院经济研究所举行了一场研讨会,纪念当时并不为人熟知的顾准。由此,顾准的名字进入公众的视野,被称为“中国六七十年代唯一一位像样的知识分子”、“近五十年来中国唯一的思想家”。而这个纪念会,正是徐雪寒和骆耕漠联合倡议召开的。
上世纪30年代,徐雪寒和顾准认识前,胡乔木曾提醒他:“你同顾准说话时要当心!这个同志很有能力,但也有些自傲。他会掂量你的斤两。如果你没有水平,他会看不起你的。”徐雪寒说:“我不把自己当做党的领导,只做一个党的联络员,总行了吧?”结果,他和顾准谈得很好,而且成了很好的朋友。
徐雪寒的文章语言朴实,没什么数学模型,却篇篇都直指当时的经济热点。他的司机施国通不懂什么“实证研究”,他只是记得,在徐老的最后10年里,这个对自己的存款从没概念的老人,总是让他推着轮椅,一趟趟地在菜市场转,看老百姓的经济状况。
在《徐雪寒文集》的后记中,他写道:“我自己认为有一个优点,就是真实。自信每为一文,都是从‘不唯上,不唯书,要唯实’出发的。”
“徐雪寒自己就是人生!”
晚年的徐雪寒盼望吴敬琏、李慎之、俞可平等可以交心的朋友来,他们每次总是交谈得很久很深。有时候客人怕他身体吃不消,向他告辞,他总是说:“别走,别走,我还没说完呢。”告别时,徐老会像小孩般,眼巴巴地看着对方,哀求:“下次再来,再来啊!”
在近身陪伴他的司机施国通眼里,老人晚年过得太凄苦了,他渴望精神上的战友。
而他的老朋友们一个个离他而去。顾准走了,孙冶方走了,与他一起散步的邻居李慎之走了。他的朋友薛暮桥得了帕金森氏症,每次徐雪寒去看他,薛暮桥只能使劲眨几下眼睛作为表示。
鲁志强回忆,自己每次去看徐老,他就像下一分钟时间会停止一样,争分夺秒地谈国家问题。他们的交谈几乎从不寒暄客套,鲁志强说,徐老可能最后去世都不知道我有没有结婚,有几个孩子。
徐雪寒的话题里,没有家长里短,没有友情、爱情,也不谈人生。
“可徐老还用谈人生吗?”鲁志强把身子往后仰,感慨地说,“徐雪寒自己就是人生!”
徐雪寒对腐败深恶痛绝。在家里,一看到新闻里谈腐败问题,他就大骂。“被运动整怕了”的老伴儿,不让他骂,他却越说越激动。女儿劝母亲:让他骂吧,他心里舒服点儿,反正是宁波话,别人听不懂。
吴敬琏讲起徐老,学他用拐杖跺地的样子:“当年我们反对国民党的腐败,人民才拥护我们,让我们掌了权,当了政。没想到现在腐败这么严重,这是对人民的犯罪啊!”
这次纪念会上,一头白发的吴敬琏说,徐雪寒对于自己、对于我们的党、对于我们的政府的反思,我觉得是最深刻的,他总是说一句话:“我们是犯了罪的。”
多年来,鲁志强看着徐老,在腐败问题上最初是从沙发上站起来骂,后来骂不动了就用拐杖跺地,再后来跺也跺不动了,就叹气,最后,他连叹气的力气都没有了。
俞可平与徐雪寒是忘年交。俞可平回忆:改革几乎可以说是徐老唯一的关注点,他晚年更感兴趣的不是经济问题,而是政治改革,或许这也是他为何喜欢与我交谈的一个重要原因。他常常对我说,政治的进步是最深刻的社会进步,对中国社会来说尤其如此。他说,不讲民主的人绝不是真正的共产党人,共产党就是追求自由、平等、人权的党,他15岁参加共产党就是因为这个原因。
这样的交谈末尾,徐雪寒总是吃力地望着对方说:“我老了,不中用了,你们可要多出主意呀!”
徐雪寒晚年常读《二十四史》。在孙女眼里,他几乎从来都“手不释卷”。后来,他把最心爱的这套发黄了的《二十四史》,送给了俞可平。
吴敬琏评价道,顾准锋芒毕露,暮桥非常内敛、严肃,雪寒可能在他们之间,但是他们也有共同特点。
在他生命的最后10年里,女儿徐淮有时挽着父亲散步。她8岁时,常把自己挂在脖子上疯闹的父亲突然人间蒸发了。等到父亲再回来时,她已经18岁。有很长一段时间,她不叫他爸爸,什么也不叫,不和他说话,甚至不正眼看他。她恨父亲。
散步时,徐雪寒说得最多的一句话是:“囡囡,我对不起你。”
徐淮把父亲拽得更紧了:“别说了,谁又对不起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