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归到百姓之中
这个习惯了各种监牢的老人,在最后的时光里,终于被自己的身体囚禁了。
他整日睡不着、头昏,只能围着围嘴喝粥,抑郁症摧毁着他的每寸神经。医生劝他听音乐、相声,这个“无趣”的老头儿说,“那不是自己的行当,不懂”。他最担心的是,“报纸新闻都看不了,怎么活啊!”
为了看《新闻联播》,这个简朴的老人拥有了他并不喜欢的“奢侈品”——一副助听器。
他让司机施国通给他念报纸,遇上《人民日报》的社论便要求多读一遍。他听新闻很认真,有时会打断施国通,问上面一个数字是多少,施国通说“好像是……”,他立马说:“不能好像,要一定是!”
一次,施国通念报纸念到台湾的“三张一王”(指张学良、张群、张大千和王新衡),徐老悠悠地说:“小施,那一王,就是我表妹夫。”
施国通感慨道:“要是您当年去台湾,像您妹夫一样当国民党的高官,哪里会受那么多罪。”
徐雪寒立刻严肃起来,硬声说:“不许这么说!那是完全不同的路,信仰不一样。”
身体的门一扇扇向这个早些年还坚持每天冷水擦身、意志坚定的老人关闭了。他对鲁志强说过好几次,希望安乐死,不愿再浪费国家的医疗资源。每一次去探望,鲁志强都觉得“徐老今年够呛了”,可徐雪寒还是熬过了一年又一年。鲁志强说:“那一定有一种神奇的力量支撑他。”
徐雪寒其实是热爱生活的。相比老朋友薛暮桥“像被剪刀随便啃过几口”的头发,徐雪寒偶尔也会去北京最好的理发店“四联”。
有时,他像个可爱的老小孩儿。他是南方人,好甜口,遇到高兴的事儿,他总是让保姆给他一颗糖吃。
鲁志强说,徐雪寒人缘好,他既跟吴敬琏好,又跟“左派”马宾好。因为观点不同,徐雪寒常跟马宾争论不休,可两人间有着深厚的友谊,因为他们都是坚持说“真话”的人。
女儿徐淮回忆,记得爸爸曾说,“如果说我一生还干了一些事,有三点:肯下力,不自私,宽待人”。这实在不是什么豪言壮语,要做到却实在不容易,但徐雪寒做到了。
吴敬琏是最后一个见到徐雪寒的人。2005年4月27日,他去北京医院探望徐雪寒。他像是睡着了,吴敬琏俯身在他身边说:“雪寒同志,我是吴敬琏,我来看你……”一滴清泪从徐老的眼角滑落,同时,监护仪上的血压数字也开始往上跳动。
吴敬琏走后几分钟,徐雪寒去世了。
纪念会上,吴敬琏想起了上海学者许纪霖对李慎之先生的一个说法,形容李是“老派共产党”。
吴敬琏说:按我的理解,这个“老派共产党”就是说虽然共产党成了执政党,已经掌了权,但是这些“老派共产党”仍然坚持他们年轻时参加共产主义运动时的理想和抱负,并为之而奋斗,我觉得用这种话来形容雪寒,是非常恰切的。
遵照徐雪寒的遗愿,他捐献了遗体,并捐献角膜,但最终因为角膜老化,没有派上用场。按照级别,他本来“有资格”进八宝山革命公墓。但最终,儿女们把徐雪寒夫妇合葬在了八宝山人民公墓。女儿徐淮说,他们来自普通百姓,就让他们最后回归到百姓之中吧。
如今,三联书店总经理樊希安每次经过一楼大厅的徐雪寒照片时,就会多看上几眼,觉得很安心。他很庆幸,为了准备这个纪念会,他才“认识”了徐雪寒。
司机施国通常常想起这位老人。每年徐老生日、祭日,他都会带上鲜花,去八宝山看看“比跟自己父亲感情还深的”老爷子。可他总是迷路,因为“老百姓的墓地太拥挤了”。
鲁志强说,他也常会想起这个“值得嚼、品格几乎没有瑕疵”的老人,自己一辈子没什么偶像,但徐雪寒算一个。
俞可平把那套《二十四史》整整齐齐地摆在书架上最引人注目的地方。他说,每当看到这套书,就像看到徐老本人一样亲切,感到有一种力量在催促着自己。
好几次,有人跟徐雪寒开玩笑,你的名字不好,又是雪又是寒的,这么冷,难怪一生坎坷。他笑笑:“话不能这么说。”
第一版《徐雪寒文集》出版时,封面用的就是两片六个角的雪花。有人说这是最适合的封面,用雪花形容徐老高洁的人生,再恰当不过。
可鲁志强认为,不能用雪花形容徐老的一生,“雪花太脆弱!”
接受记者采访前,鲁志强花了两个小时在纸上写了好多词,力图概括这个“不是生猛海鲜型,完全不起眼”的徐雪寒,可他都不满意。他说,自己实在找不出一个词能概括徐老。
最后,他下定决心:“如果一定要用一个词描述他,那我只能用一个名词,就是‘徐雪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