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台北故宫的展厅占据了主楼的三层,第四层是一个叫作“三希堂”的地方。当年,秦孝仪仿照紫禁城三希堂的规制,在这里修建了一个一模一样的三希堂。后来接管台北故宫的那拨人觉得这里太“中国”了,便把它改造成了一间茶餐厅。但是,“三希堂”的名字被人叫惯了,不好改,便沿用下来。这里的餐具乃至餐巾纸上都印着“三希堂”三个字。
有一天,我约了台北故宫书画组组长胡赛兰女士在这里做采访前的沟通。我们品尝着台式的灌汤包和大禹岭的乌龙茶,她正在为我详细讲解着《快雪时晴贴》和《溪山清远图》的妙处。说着说着,她突然提起了她的老师溥心畬,我这才知道,她居然是溥心畬正式的入门弟子。于是,正常的工作话题被打断,我们聊起了溥心畬。
溥心畬,原名爱新觉罗·溥儒,初字仲衡,改字心畬,自号“西山逸士”。1896年9月2日(清光绪廿二年七月廿五日)降生于北京恭王府。他是道光皇帝的嫡曾孙,恭亲王奕䜣的次孙。自幼有神童之称,出生满5个月蒙赐“头品顶戴”,4岁习书,5岁拜见慈禧太后,从容廷对。6岁受教,9岁能诗,12岁能文。
本来,溥心畬是能当皇帝的,因为慈禧太后非常喜欢这个孩子,召见之后夸他:“本朝灵气都钟于此童。”但据传,光绪帝病危时慈禧选皇帝,溥心畬当廷大哭想家,结果落选,举家为之欢腾不已。
上世纪30年代,溥心畬就与张大千齐名,当时画坛“南张北溥”之说中的“南张”是张大千,“北溥”就是溥心畬。那时,溥心畬已被封为“国画北派青绿山水正宗首座”。台北故宫老院长蒋复璁这样评说他的画风:“峻秀灵洁,顿挫抑扬,徐徐挥运,逸韵难穷;用墨清幽沉静,淡而弥厚,浓而愈活;赋色名澈,清丽和雅,莽莽苍苍,笔墨所至,有无限生机。”
1949年10月18日,新中国成立不久,那天夜里,溥心畬藏在一艘小船里,从上海冒险偷渡至舟山群岛(当时舟山仍为蒋军所据),又从舟山辗转赴台。关于这次南渡,溥心畬曾赋诗纪事。
序曰:
己丑八月二十七日,夜半藏舟,暗渡吴淞,三日舟至舟山,同行者章宗尧也。
诗曰:
暗渡吴淞口,藏舟一时轻。
片云随客去,孤舟挂帆行。
岛屿分旗色,风涛记水程。
海门吹画角,梦断北时声。
到台湾后不久,衣食无着的溥心畬给蒋介石写了一封信,说:“我清心寡欲,生活上流离半生,但精神上从来没有颠沛过。现在,我跟着你来了台湾,连个栖身之处也没有。”于是,蒋介石专门拨付了一套平房给他。
在台湾,有关宋美龄向溥心畬拜师学画的掌故流传着好几个版本,内容大同小异,都说溥心畬很干脆地一口回绝了。但那天,胡赛兰却给我讲了一个与其不同的正版传说。她说,溥心畬起初并未拒绝,只是提了两个条件:第一,他不给宋美龄单独授课,宋要学画,必须跟其他弟子一块学;第二,拜师要行拜师礼,要跪拜,还要磕头。
我问,这与拒绝又有什么区别呢?胡赛兰说:“不一样。在宋看来这是拒绝,在溥看来,这已经是作出巨大让步了。”
完全美式教育的宋美龄在这个问题上恐怕永远无法窥透这位前朝“旧王孙”的深层内心。
1932年,溥仪在“满洲国”当了伪皇帝,溥家的兄弟们趋之若鹜。溥心畬却拒任伪职,并以一篇著名的文章《臣篇》痛斥溥仪“九庙不立,宗社不续,祭非其鬼,奉非其朔”,继而怒骂这位堂弟“作嫔异门,为鬼他族”。
南渡之后,蒋介石在给了他一套平房的同时,也给他了一个“考试院委员”的官当。他又给蒋介石写了一封信,说“政府给我房子,我要,给我个委员,我不敢当;我是有过荣华,好不容易荣华尽褪的人,我还是去教师范吧。”于是,这位“北宗山水第一人”就在台湾师范大学艺术系做起了一名教书匠。
其实,拒任伪职、拒绝当“中华民国”的官、拒绝教“第一夫人”画画,在溥心畬看来是同一件事——凄凉旧时王孙,“为鬼他族”的事自然不齿。倘若一时不慎出仕“后朝”,继而在没有严格的拜师程序的情况下,摧眉折腰地侍奉起“第一夫人”来,那岂不沦为赵孟頫一流人物?
后来,宋美龄退而求其次,拜在了黄君璧门下。黄君璧其实并不逊色,在台湾,张大千、溥心畬和黄君璧并称“渡海三家”。
我渐渐相信了胡赛兰的版本是正版。第一,我细数了溥心畬的履历;第二,胡赛兰组长是溥心畬正规的入门弟子,除了近距离相处外,她拜师,是磕过头的。
胡赛兰说,溥心畬曾对弟子们说过这样一句话:如果你们将来都成了专业画家,那便是我的悲哀。这话就更加符合溥心畬的取向了。
溥心畬的另一个悲哀在于,平生才干都被画名所掩,几乎不为外人所知。其实,这位旧时王孙精于骑射,18岁毕业于北京法政大学,27岁获得德国柏林大学天文学和生物学的双料博士。他自许平生大业为治理经学,绘画在他看来只是文人余事,登不得大雅之堂的。他在台湾收徒时要先考作诗,诗作得不好的不要。教绘画时却把更多的时间用来讲授“十三经”,结果把好多学生都讲跑了。但留下的便成大家,比如台北故宫的副院长江兆申,以及萧一苇、吴咏香、傅佑武、刘河北、梁秀中、罗芳、王懋轩等人。
1963年11月18日,溥心畬因喉癌溘然长逝,年仅68岁,人们把他葬在了阳明山上。据胡赛兰讲,溥心畬得喉癌是因为晚年烟不离手,常常一边教画一边一根接一根地吸烟。
上世纪90年代,溥家长子把溥心畬的书画作品和部分收藏委托台北故宫博物院代为保管,其中书法175件、绘画292件,其它收藏包括书画13件,砚石、印章、瓷器等58件,总计543件。我曾在台北故宫书画展厅里拜读过他的《鬼趣图册》,而那方“旧王孙”的闲章却怎么也没有找到。
在台北,还有人津津乐道于30年代张大千与溥心畬的一次诗书画合璧的合作。相传有一天张大千前去拜访溥心畬,突遇狂风,大千灵感所至画了一幅画,画中一棵缠满青藤的大树被风吹倒。溥心畬七步成诗,吟道:
大风吹倒树,树倒根已露。
上有数枝藤,青青犹未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