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在台北,我到过最多的两个地方,一个是台北故宫,另一个就是台湾大学。台北故宫小隐于野,藏在外双溪的山中,等着人们去朝觐;台湾大学中隐于市,坐落于大安区的罗斯福路上。这里是台北典型的繁华地段,不管白天还是夜晚,总是车如流水马如龙。
走进台大正门,向右拐,有一条细细长长的小路,它领着人们前行。前面,是一座相对独立的园林。园中古木参天,热带炙人的阳光硬是照不进来,厚厚的青苔长在石板路上,走在上面要小心滑倒。园的正中是一座古希腊式的穹顶,十六根粗大的廊柱环侍在侧。穹顶下方是一个大理石砌成的石棺,棺的正面有七个篆体字——“傅校长斯年之墓”。
傅斯年就葬在这里,这个小园因而也叫傅园。在台大,有两样东西最值得为外人道,一个是傅园,另一个是傅钟,它们总是同时被人们提起。每当上下课时,傅钟都会敲响二十一下,这是个典故,它缘自傅斯年的一句话——“一天只有二十一小时,剩下三小时是用来沉思的。”
傅斯年也是当年文物迁台的主谋者之一,他的历史语言研究所共有976箱文物动运到了台湾,在6个机构中,数量仅次于故宫,超过了中博筹备处和中央图书馆。这976个箱子里装的是安阳出土的殷代铜器、玉器、石刻和甲骨。其中甲骨25000多片,几乎占我国现存甲骨数量的一半;另外还有史语所的全部藏书和大批明清档案,包括北宋景佑刻本《史记》、宋本南华真经、明抄本《明实录》等等。来台之后,史语所的箱子都留在了小镇杨梅,并没有随大部队前往台中糖厂和北沟。后来,“中研院”在台北南港复建,这批东西就运往了那里。
1949年4月,北平文化界群起声讨文物迁台。9日,《进步日报》全文刊载了声讨檄文,文章的副标题是“应宣布傅斯年等为战犯”。
谁都有可能留在大陆,唯有傅斯年不可能。在那一代学人中,傅斯年的“反共”是出了名的。然而,当我们细读傅斯年平生著述时会发现两句有意思的话。第一句是:“平情而论,果然共产党能解决中国问题,我们为阶级的缘故,丧其性命,有何不可?”第二句是:“我平生的理想国,是社会主义与自由发达的国土。有社会主义而无自由,我住不下去;有自由而无社会主义,我也不要住。”
傅斯年绝决的反共立场并非完全源于“共产”与“自由”二者的主义之争,这其中另有隐情。这一隐情和他的第七世祖、大清王朝“开代文章第一家”傅以渐有关。
顺治三年,正当顾炎武“东至海上,北至王家营,仆仆往来”于各股抗清力量之间时,傅以渐参加了顺治朝的殿试,并一举夺魁。就这样,他成了满清入关以来的第一位状元。从此,他把毕生的才情奉献给了顺治皇帝,并累官至武英殿大学士、兵部尚书衔,是清朝名副其实的一代贤相。
在傅斯年繁多的史学著述中,我们找不到有关这位显赫祖先的只言片语。短短54年的人生旅程当中,他更羞于对别人提起傅以渐的名字。一种莫可名状的耻辱感躲在爱国者的内心深处,以至于在他的潜意识中形成了一道深深的伤痕。这位爱国主义者因了先祖的失节而变得更加激进,激烈的反日和反俄言论在他的著述中俯拾皆是。越是到了人生的晚期,随着抗战的胜利,他的矛头越指向苏联,并进而认为中国共产党是苏联的马前卒和代理人。如此,傅斯年完成了从“仇俄”到“仇共”的心理转换。
在“党国”的最后关头,他拒绝了李宗仁邀其参与国共和谈的请求,并在回信中直言:“共产党……绝对走苏俄路线,受苏俄指挥,而以中国为美苏斗争之先锋队。”
傅以渐曾先后担任《明史》、《清太宗实录》的纂修官,以及《太祖圣训》、《太宗圣训》、《通鉴全书》的总裁官。按道理,作为一代最重视“材料”的史学大家,傅斯年应当备加推崇这位七世祖才对。然而相反,他为之背负了一个沉重的心理十字架。
傅斯年的心理支柱是顾炎武。1928年,史语所刚创办时他便为办所立下了三条“旨趣”,其中“第一条是保持亭林(顾炎武尊称亭林)、百诗(阎若璩字百诗)的遗训”。顾炎武成为傅斯年心理支柱的原因大概有三个:第一是因为他的学问,第二是因为他拒不仕清,第三则是因为他亲身参与了武装抗清。我猜,后两个因素在傅斯年心中的分量不知要比第一个大出多少倍。
“有亡国,有亡天下。亡国与亡天下奚辨?曰:易姓改号,谓之亡国;仁义充塞,而至于率兽食人,人将相食,谓之亡天下。”顾炎武的这句名言唱响在傅斯年短暂的人生旅途当中。完全可以这样推测,在傅看来,蒋家王朝亡于中共不算“亡国”而算“亡天下”,后者比前者要可怕得多。
300年前,明清鼎革天下将“亡”的关头,他的先祖竟率尔降清;300年后,又一个“亡天下”的考验摆在了傅家后辈的面前。在南京围城之际,傅斯年随身携带着一大瓶安眠药。可以想见,一旦城破而傅斯年未能逃出,一代大师必定饮鸠死节,除此之外,不再会有其他悬念。
我在傅斯年的墓前默立良久,除了那个七篆书之外,墓上并没有墓志铭。台大中文系教授黄得时曾经请傅斯年写字,谁知他竟提笔写了“归骨于田横之岛”七个字。屈万里先生曾建议把这七个字也刻在墓上,我猜恐怕是调子过于低沉了吧,最终没能实现。
台湾大学与台北故宫是一对教学相长的兄弟,两边的教授和专家互为师生,直到今天依然如此。我一直觉得,只是因为有了傅斯年,台湾大学便是北大精神在台湾的继续,也是五四余脉在台湾的具体化现。
现在,当人们提起“五四运动”的时候,最先想到的可能是鲁迅、李大钊、陈独秀和胡适之等人。人们不知道的是,1919年5月4日当天,肩扛大旗,走在队伍最前头的那个人,正是傅斯年。(作者 胡骁 为纪录片《台北故宫》总撰稿)